小狸猫魔女.

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

【博荧】vertigo.

1.全文2.5w,需要时间阅读.

2.非原作向世界观.

3.为前文【博荧】后窗 的番外.

4.虽然不看前文阅读也没太大影响,但一起食用效果确实会好一点?

5.阅读愉快.

6.此为补档【眩晕】

 

 

 

———

 

 

 

 

 

潘塔罗涅被嘈杂的电话铃吵醒的时候,心脏都被吓得像被电流通过一样,他下了床往客厅走去,在对面即将挂断之时伸手接了起来,戴上眼镜,他往一旁德国出产的,胡桃木精雕落地钟看了一眼,铜鎏金的指针指向了凌晨三点五十分。

 

“Доброе утро(早安),银行家先生。”电话那头传来男人丝绸质感的华丽嗓音,是多托雷。

 

不知怎么的,潘塔罗涅觉得他听起来状态不错。但他自己可没有那么舒服了,潘塔罗涅拎着电话线往纳帕皮沙发里躺。

 

“Bonsoir(晚上好),多托雷,希望你知道我加班到了两点才入睡,而现在莫斯科还没到凌晨四点。”他回答着,男人在电话那头哑哑地笑起来。

 

“这有什么,你还可以躺在你那张胡桃实木的法国新古典主义风格的软床上,枕着金钻绒的枕头睡觉,很幸运了,先生,我每天都在为您祈祷,希望不会有人冲进您那富丽堂皇的别墅里绑架您,然后第二天我就只能在路灯下瞻仰您了。”多托雷回答着。

 

他伸手在茶几上摆着的梨花木雕花烟匣里捻出几根金葱丝般的烟草,揉软了,填进铜烟锅里。

“这也不是你打扰我休息的理由吧?什么事,噢,不用说你关心我,半个多月一点消息也没有,我都准备把你的遗产让人抬进拍卖行了呢。”他说着,在柴盒处划了火点燃,随后咬住翡翠玉烟嘴。

 

“大清早就抽烟呀,对身体可不太好。”

 

潘塔罗涅愣了愣,后又吐出烟圈,在那些缭绕的烟雾里笑起来。

 

“我不是睡懵了吧?这一定是恶兆,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等会我要去股市转一圈看看情况,股票要是跌了,你到时候就自己想办法偷渡回来吧。”

真是稀奇,巴不得痛痛快快去死的多托雷居然有心情关心他人死活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大古怪,更别提他还有闲心陪自己开玩笑。

 

“真是无情啊,不过先说正事吧,我想向你介绍一个人。“多托雷说着,忽然沉默了许久,潘塔罗涅在稀稀疏疏的电流音里听着那处滚滚的风沙声,偶有车辆疾驰而过,他约莫身处在某个加油站的公共电话亭里。

 

多托雷颇有条理又详略得当地为他介绍了关于荧的事情,一如既往像他翻阅着研究记录,撰写结语那般,冷静又客观,潘塔罗涅常说跟多托雷交流就是要听他说相当冗杂的一段话之后,再听最后的话语,那段最有用,也更好明白。他不知道科研人员是不是话都很多,明明桑多涅就不是这样,那看样子只是多托雷话多。

关于这点其实倒有很多说法,他认识多托雷比罗莎琳和斯卡拉姆齐他们晚,但年轻气盛的多托雷就已经是话非常多的样子了,别人提出一个问题,他抱以一篇论文。而且听说他二十岁出头的时候脾气非常差,如今倒是好了很多,还颇有点彬彬有礼的欺骗性气质。

 

潘塔罗涅听地皱紧了眉头,有的人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招惹出一点乱子的,谢天谢地,他的同僚全是这种体质。

 

“所以,我总结一下,你在我给你安排的房子附近遇到了一个女孩,她是邻居家的孩子,然后她手上起码有四条人命,你带着她和她的猫开车跑了,对吗?”

 

“对。”男人平静地回答道。

 

潘塔罗涅叹了口气,铜烟锅里的火星明灭,只袅袅地冒出一点苟延残喘的白烟,他捏着紫砂木的杆在水晶烟灰缸里磕了两下,才缓缓开口。

 

“真能啊,多托雷。我说你寄回来的账单里怎么有女装消费,差点以为你觉醒了新癖好,所以呢,你是打算带她回来?”

 

多托雷的语气听起来倒是颇为云淡风轻的样子,就好像在决定晚饭吃什么一样:“看她想法吧,说不定这是我给你打的最后一通电话了,毕竟我曾经是她计划里要杀的最后一个人。”

 

“你放心,你的遗产我会妥善处理的。”你看,说到死,潘塔罗涅想的还是遗产。

 

“你这人真是掉钱眼里了。”男人揶揄道。

 

“不掉钱眼里供不起你们这一个个吞金兽,现在我还得多供一个女孩,她的身份得花大价钱处理了,你也不想带个黑户在身边吧?不然你和她真得就得偷渡回来了。”潘塔罗涅从沙发旁拿起软枕抱在怀里,拢紧了身上的真丝睡衣,他换了个更舒坦的姿势窝在沙发上。

 

“的确。”多托雷说着。

 

“那你把她的照片以及一些资料先准备好寄过来吧,到时候再联系我。”仍然是困,他干脆把垂着链条的眼镜拿了下来。

 

“我会的,你那边如何?”他关切地问着,也不知道他那帮脑子里装的东西和常人天差地别的同事最近有没有整出什么新的烂摊子或捅出什么篓子来。

 

“也没有什么事情,对了,罗莎琳要订婚了,她说你不来也行,礼钱得给够,你来吗?”

 

那头的声音沉默了几秒。

 

“看情况吧,实在是说不准,不过我还挺乐意去的,给她一点小惊喜,如果我实在到不了,就还请麻烦富人姥爷派人去我的实验室一趟,右侧密码箱从上往下数第三个格子里放着的东西是送给她的礼物,密码是01247。”

 

“知道了,不过说实在的,谁敢冒着生命危险动你的密码箱,你还是尽力回来吧。”

 

他轻叹起来,实际上的真实情况是,罗莎琳灌了口咖啡边跟鲁斯坦商量着订婚仪式,她那秀气又线条紧致的细腮动起来,下一秒就是她咬着牙的嗡嗡声。“他最好是因为死在那个穷乡僻壤的地方了才不能来,臭小子,我还是他学姐呢。”

 

“嗯,多谢你。”多托雷慢悠悠地道。

 

潘塔罗涅伸手捏了捏眉心,这句谢谢真的不亚于白天撞鬼,又叹了口气。

 

“我一会真的要去股市看看,行了,代我同你的小知更鸟问好吧。”

 

于是一如既往,出于恶心对方的目的,他们两人又用法语装似亲昵地道别后,多托雷挂断了电话,将话筒悬在公共电话亭的挂钩上,日落隐藏在陡峭的山脉背后,将天空晕染成浓烈的橘红,随后泛起深海的阴紫色,狂风随着六十六号公路上疾驰而过的车辆滚起沙砾,走到远处,他点起一根烟来望向南方。

 

红色福特的敞篷车,金发的少女坐在引擎盖上抱着怀里蓝灰色的小猫,沉默地望着天边的云霞,风流卷起她脸侧柔软的,麦穗般金黄的发丝,颈后丝绸的飘带也如鸟羽纷飞。

她忽然望向自己的方向,随后将小猫放回到车座里,径直朝男人跑来。

 

“先生,日落了!”她欢快地笑着,荧一直是这样的状态,对路途上在多托雷看来是一成不变的景色欣喜无比,她说着路途上见到的袋鼠,慢悠悠,长着角的公鹿,又或是公路外高大的橡树。

 

“是啊,日落了,肚子饿了吗?再往前行一段路,应该会有汽车旅馆的。”

 

“还好,只有一点。”她歪了歪脑袋,就像小猫那样。

 

“那先回车上等我吧。”他往身后抖了抖烟灰,微仰了仰下巴,看向那辆敞篷车的位置。

 

“您有考虑过戒烟吗?”她的目光灼在那仍然燃烧着的烟卷上。

 

“因为对身体不好吗?”他笑着问,荧点了点头。

 

“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戒断反应太难受了而已,人没必要总让自己太难受。”

 

 

 

————

 

 

在天色彻底昏暗之时,多托雷在汽车旅馆楼下停了车,进了旅馆前台,他在入住信息栏只填了他自己的名字,工作人员倒也没多问他带在身旁的女孩。约莫是把她当成他带在身边的游女,就和汽车旅馆在站在路灯下穿短裤与带跟靴子,抽着烟和过路的陌生男人用眼神调情的女人一样。

 

他将钥匙递给了一直好奇地如小鹿般四处张望的女孩,她用手指戳着鱼缸的玻璃,里面有几只艳红的狮子头金鱼,那是日本的特色品种,专门培育的,脑袋上有一圈肿瘤似的鼓包,涨着血一样,其中还有一只腆着妊娠浑圆的肚子。

然而金鱼本身就是人工驯化的品种。金鱼原本是鲫鱼的色素细胞变化之后的变异体,如果没有人的驯养,会因为颜色金红变得更加容易被发现,从而被敌害吃掉。

 

所以多托雷也有听说过这样蛮有意思的说法,弱小而没有自保能力的金鱼用自己的外表驯化了人类,离开了人们,金鱼是没有办法活下去的,但它仍然存活至今。

 

她粉白的脸颊与那双鸦羽密布的黄铜色眼睛就掠光在那弧形玻璃上,他晃晃钥匙,少女才反应过来,用双手掌心捧住。

 

“先上去休息吧,我先给你点些晚饭。”他道,这所汽车旅馆倒还有餐品提供,他拿过前台架子上的菜单,用油性笔在上面圈画起来,荧便笑着抱起猫咪往楼上去了,踩在楼梯上,都使发散着灰尘与腐败霉味的木板发出过分欢欣的咯吱声。

 

老样子,他没什么胃口,只是猜测着荧爱吃什么随意点了些,最后才在意式浓缩咖啡上绕了个圈,将纸张递给了前台后面那个昏昏欲睡的,宽额头的褐发男人。

 

多托雷听着一旁的彩色电视机里传出的歌舞电影的音乐声,小号声像子弹弹出枪膛一样滚落出来。随后将钱递给那个前台的男人,他用那双混浊的,毛玻璃似的灰眼珠往过多托雷一眼,将零钱和一包计生用品都拍在了桌上,黄拼粉的醒目色彩搭配,很有视觉冲击力。

 

他几乎要将我没要这句话吐出去了,但最后只化成了胸口一股莫名而无奈的闷气落了回去。他勉强扯出一个微妙的笑来,接过找零和那一个还未拆封的小包装盒,才往房间里去。

 

太人性化服务的地方有时候也实在是让人尴尬,就像逛商场时跟在你身后为你讲解的导购一样。

 

他推开门,荧已经脱了鞋,将猫抱在怀里,抽着纸张打湿后帮着猫咪擦拭着四只脚丫上的毛发和桑葚一样的肉垫子。他嗅过旅店内那若有若无的,淡淡的潮湿气味和廉价香氛的玫瑰味道混在一起,随后脱了外套挂在门旁树枝一般的衣帽架上。

 

“怎么不开窗?”他温声问着。

 

“您要抽烟吗?”荧轻捏着小猫的爪子,一起仰头看向他笑着。

 

“介意的话,我会出去的。”多托雷笑起来,将百叶窗帘子拉起,他拧着把手推开了窗,一片荒凉而无垠的旷野在深蓝色的夜空里朝着永恒蔓延,卷着沙砾的风依旧呼呼刮动着,飞蛾环绕的,泛着冷意的白色灯光照耀着灯杆旁窃窃私语的男女。

 

“没关系的。”荧将小猫放下,她伸手摘着自己的因提瓦特式的头花和耳边蓝色的翎羽,踮着脚趾撑在木板上,她拨掉自己的袜子,而那只灰蓝色的小猫就攀过椅背,跳到了窗子边沿上。

 

“我能去洗澡吗?”她小声问道。

 

“别在意我,去吧,里面应该有浴巾。”他又从烟夹里抽出一根来,金发的少女就光着脚去柜子下拿了旅店供应的男士拖鞋,又翻出行李里的衣物,一头钻进了镶嵌着不透明玻璃的浴室门后面。

 

留着他跟那只蓝灰色的小猫。

 

多托雷伴随着似窗外骤雨的流水声点了火,水珠跳到地面上。

他朝那只特异的红眼睛小猫伸出手去,猫咪将爪子抬起来,他轻轻吐着烟圈,也同小猫握手,上下晃动。

它喵两声,多托雷回想起出逃前他跟荧一起吃晚饭的那个时候,他房间里到处都是猫咪。按照她原本的计划,大约是想用那把擦得锃亮的银质餐刀割断他的喉咙,然后像她将乌鸦丢给猫群那样,自己也会被这些猫咪啃食得面目全非。这是她很个人主义的作案风格,张扬地好似捕猎的野兽,借着这样原生性的破坏力,她也才能活下来。

 

不过他大约能得见这样的未来,事实上在很多年以后的社会,独居的人们饲养着宠物,因意外或疾病在家中身亡时,他们的宠物,如猫狗之类的会因饥饿啃食他们,这样的死法在后来被人称作“孤独死”,想想就觉得奇妙又略微让人酸涩得可以。

 

但倒也不坏。他笑了笑。

 

“其实人肉不是那么好吃的,尝起来比较酸,口感也并不好,下次我去买些牛肉或者鸡肉喂你吧。”

 

他伸手摸了摸小猫的脑袋,它依旧是不言语,月光把它蓝灰色的毛发照耀得盈盈发亮。

 

他拉开了悬在天花顶上的松绿色吊扇开关。去桌上翻阅报纸,整理了一番床铺,他们走得匆忙,只是一拍即合的事情,他检查着自己的证件与银行卡以及现金,确保这段旅途应该有些保障,最后才是他的贴身衣物,他拉过椅背坐到窗前,在雪融的烟灰落下里思考。

 

要带她去拍几张照片,随便什么照相馆都好,并不确切明白她出生的月份,血型,她的牙齿和骨头曾有过的治疗经历,更不知道她的口味,她喜爱的事情,她讨厌的事情,她是如何梳理自己那头漂亮的金发,写字时手会颤抖吗?

 

他抬头看向那磨砂的玻璃后面,水流哗啦哗啦流淌着,能看到那雕花玻璃如巫山云雾一样勾勒着那淡色的影子,如同鬼魅一样的金色垂发松松垮垮地搭在她颈窝里,泉水就仿佛从绵延山脉蜿蜒而过,流淌过少女的身体了,影影绰绰的,像极了东方国家那在幕后笼着暖色光芒的皮影戏。

 

就是这个时候,他猛然发觉,其实自己也并不了解她。

 

这奇怪又不奇怪,奇怪在于,他发觉自己在清醒地明白自己并不是如此了解眼前的少女时,依旧愿意将自己如烛火摇曳微弱的生命交托到她手里。不奇怪在于,人们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情,与一个根本不熟悉对方的人在街头亲吻,在酒精和荷尔蒙的催动下走进卫生质量堪忧的旅店里。更令人困惑的是随便但在众人眼里看来庄重的婚姻,真是吊诡。

 

水声的停滞也一同给他的思绪按下暂停键,晚风中已经夹杂了一点将秋的寒意,荧推开了门,她抖落掉身上暖烘烘的水线时,窗外的树叶也跟着纷纷掉落下来,不多时就显得凄清。

 

但多托雷的心情并不是因受北半球降下温度的寒流左右,他忽然猛地咳嗽着,不知是被烟雾呛到肺管,还是因为荧用那双被打湿的杏核眼睛看了过来。

 

“擦擦头发,不然容易感冒。”他皱了皱眉,将快抽完的烟衔在唇上,起身去给她拿干燥的毛巾了。

 

荧有时候会安静过分,以至于太像灵魂从她身体里出走了。

 

多托雷将毛巾盖到她头发上时,他才发现那隐秘的目光在她带水的眼睫下欣喜地闪烁起来,她在看着自己的嘴唇,随后柔软地触碰过,取走了他的烟。

 

“您要我帮您吗?”她笑着。

 

“怎么做?”

 

他伸手替她擦拭起还掉着水珠的头发,把她睡裙都打得湿漉漉的,泛着青色的水光。默许了她的举动。

 

手在拨弄他袖口的扣子,荧并不是什么不在乎外界的人,实际上,她如野草般坚韧的同时也一样对温度与落雨和空气极度敏感。

 

这个有玛瑙红眼睛的男人在夏日也只穿着长袖,或许并不是出于什么应当保有的绅士风度,他也从不将袖口卷起。

 

她往上掀开,从腕口开始蔓延,一道道凹陷型的疤痕已经沉着色素,与那些稍浅的白色细痕交错勾勒,像是冬春交替之时的麦田,还未播种清晰的田埂,还有一些泛着暗红的血线,像是红水晶的细蛇盘绕。

 

多托雷没有将手抽回去,她身上氤氲着酒店配备的沐浴露的玫瑰香味,算不得好闻,甚至是有点怪异,和那些温水的灰尘味道混合,更是潮呼呼的一团。

 

她捏着男人手腕的骨节,毫不留情地用还未熄灭的烟头摁在那些伤疤上。

 

短暂的灼烧感像火蚁啃噬,从血管蔓延开的除了血液和太快流逝的痛感外,便是跑向太阳穴的快感。

 

他轻喘了一口气,低头朝她笑了笑。

 

“真过分呀。”

 

他说着,荧也勾着粉线的嘴角笑起来,才将彻底熄灭的烟头丢进垃圾桶里去。

 

————

 

松绿色的叶扇在头顶悬挂着呼呼转动,她躺在床上,耳畔是仍然开启着的,电视机里传来的夜间节目的声音,是一个黑色长发,装扮哥特的女人正在昏暗的演播厅里讲解着惊悚片推荐。

 

这档节目荧在后来的日子里也很爱在夜半时分守在电视机前观看,会经常拉上因做实验而倒班通宵的多托雷,两人换了睡衣窝在沙发里,他会给荧拿来汽水与焦糖饼干,偶尔也会是桶装的爆米花。

 

只有在这个时候,多托雷会和世界上绝大多数男人一般无趣又没礼貌,电影播放还没太久,他会歪在荧的肩窝里,电视屏幕的荧光跳动,他沉沉睡去,轻喘的呼吸会温热地扑在荧的脸侧,以至于他很少能在第一次时就将一部影片看完,但荧总有耐心拉上他看第二遍。

 

那个时候的电影产业和现在也没有太大区别,依旧有分为A级与B级,A级不是后来普遍意义上的分级电影,而是代表了投资多,制作成本高的电影,而B级也并不代表恐怖电影,而是次于A级的小成本小制作。那时的电影院为了提高上座率,于是推出了购买A级影片则赠送一张B级影片的活动。

  

而在当时B级影片的知名度与推广还并不是那么普及,这档深夜的节目才应运而生。那档节目的女主持人自称为黑暗的女主人。荧听着她时而风趣的话语以及偶尔出现的惊悚音效,总忍不住轻笑,听着女人讲述着影片里血肉横飞,光怪陆离的杀人犯与恐怖怪物,她却安静了下来。

 

“我在想我什么时候会被人抓走呢?”她喃喃道。

 

“嗯?”

蓝发的男人坐在床前的绛紫色的沙发椅里。

 

“我杀了那么多人,我应该会被判死刑吧?说起来死刑是怎么样的呢?”她又问着。

 

“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让你面对一面墙站着,然后在你身后,一声枪响,或许你连枪响都听不见,脑袋会开花。”

多托雷平淡地形容着,将报纸折叠起来,他喝下那一小杯早就已经冷掉的意式浓缩。

 

“这样啊。”

 

“害怕吗?”这是多托雷式的,颇为奇怪的关怀。

 

“还是有一点的,人在这种时候容易贪心吧?日落真好看,果汁冰冰凉凉的,也很好喝,我还是第一次住汽车旅馆喔!因为这些,我有点点不想那么快死掉了。”

她翻了个身,趴在了床上,将枕头压在窄窄的,小天鹅一样的胸脯下。

 

“人是被欲望支配的生物,本来就是贪心的。”多托雷冷淡地笑着,没什么嘲讽的含义。

 

“您不来睡觉吗?”荧拍了拍床上的空余,还很宽敞。

 

“我睡不着。”这是实话,也是他习以为常,不再多挣扎的事情。

 

“可是您很累了吧?开了一天的车,明天还要赶路吗?”她直着脖子落下来,将手臂窝在枕头上。

 

“要的,附近应该会有个小镇子,我带你去那里逛逛吧,有些事情要做。”

他在想着给女孩拍证件用的照片的事情,以及联系潘塔罗涅。

 

“要把我的事情说出去吗?”她悄声说着。

 

“你知道我不会的。”荧知道他不会的,但是她就是想试探眼前的男人。

 

“那不用害怕我,过来躺在我身边吧。”

 

“我不是害怕你,荧。我只是睡不着,虽然我的确很累了。”他伸手轻捏着自己的眉心,疲惫让骨头都变得麻木。

 

“要我给你唱摇篮曲吗?说不定一会就睡着了呢?”

 

“我想那大概是没有用的。”他笑起来,这种拿他当孩子对待的方式对他这种还差几年就迈入三十岁的男人来说早就已经没什么大用了,母亲成为生命历史里早已经湮灭的,联系若有似无,仅成为一个毫无含义的空壳名词。

 

但他也知道有人一生也逃脱不了母亲的阴霾。

 

“那我们一起看看电视好不好?”


她又问,颇有不依不饶的意思。男人叹了口气,才拿过枕头来放到一旁,荧也紧跟着挪了位置,他躺了上去,被柔软的被褥与床垫包裹确实能稍许缓解身体的疲惫,干涩的眼眶都只能泛出一点生理眼泪来。

 

“谢谢你。”荧软声说着。

 

“为什么?”多托雷看起来颇为困惑的模样。

 

“为了果汁,为了那辆红色的车子,为了我的小猫,如果我被抓走了,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请求?”

 

她的小猫收拢着爪子,趴在角落里,压在惨白的被褥一角,猩红色的,石榴般的眼睛在漆黑的环境里闪烁着晦暗又奇异的光芒。

“帮你照顾它吗?”

“对呀,因为它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男人啊了一声,“原来我不算朋友呀?”

“不算呀,我们这个算...怎么说的来着?”

 

“共犯?”他又轻笑。

 

“对啦,就是这个,是共犯,虽然你只是旁观我杀人了,你不会有太大的事情,对吧?”她侧过身子,朝着他的方向看过来了。

 

他思考了片刻:“嗯……说不好呢,我的小鸟,实际上我应该还犯了破坏现场罪,包庇罪,数罪并罚的话,其实我也说不好呢。”他掰着手指头数起来。

 

“诶,你还做了这些吗?”荧十分困惑,这世界上怎么还有人愿意惹祸上身呢?

 

“是的,实际上我挖出过你父母的尸体,检查了一下他们身上的伤口,然后又填埋了回去,你力气太小了,填埋得不够深,如果有场连绵太久的暴雨冲刷泥土,就很容易露馅。”

他轻描淡写地说起来,就像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实验,拿捏着那观察者的语调。

 

“我那天只是太累了。”她如实回答。

 

“然后回去的途中,我还顺便破坏了一下痕迹。”

 

“那你不要说你做过这些就好了,我不会供出你来的,他们来抓走我的话,你丢下我一个人走,然后也带走我的小猫就可以了。”

 

“你也知道我不会那么做的。”

 

荧安静了下来。


旅馆那些水绿色印有米色繁复花纹的,芦苇荡一般的墙纸在昏暗的环境里变成沉淀淤泥的水潭,暗红色的天花板逼仄地下压着。

 

她侧着脸蛋,去看着他清晰的下颌,希腊型的鼻子,苍白又如纸薄的耳朵,玛瑙红的眼睛半阖着,她不是什么挚恋珠宝的人,但真切想过将那双疲惫的眼睛挖出来带走,眼眶里的血会浸透他的瞳孔吗?那双眼睛尝起来是什么样子的口感,有些脆脆的?或是非常柔软的。

 

思绪在一点点通过血腥又绮丽的幻想喂饱她怪异的精神,最后落在他微张的双唇上,他不再言语,只是如植物般呼吸。

 

“我在电视上看过这样一个电影。”她贴近了更多,在多托雷的耳边呢喃起来。

 

“你说吧。”

 

“那个电影是说有两个备受欺凌的学生,他们计划着在校园里面实施一场复仇,就是枪杀校内的学生,然后他们在实施这个计划之前在一起清洗对方的身体,或许是慰藉,或许是别的原因,他们亲吻了对方。”

 

她摩挲过去,像是要扼断他的喉咙一样将掌心放在他的脖子处。月光朦朦胧胧地照耀他蓝色的发丝,那像是月色下被夏风吹拂的海面。她对眼前的男人没有厌恶,或许还更多一点可怜的依赖和眷恋。

 

说到底,一个吻究竟能代表什么呢?能让她在几天,几年,几十年后面对死亡逼近时,让她回想起黎明前的出逃和此刻冷凄凄的汽车旅馆之夜,随后不留遗憾地死去吗?人生真是如此悲哀。如若没有遇到这个人,那她届时又会回忆起什么,她破碎的记忆里留不住美好,只有疼痛无比清晰地存在。

 

她垂眸吻去,却被多托雷推开。

 

“不必这样,我不会吻你的。”

 

不必爱上一个将死之人,也别将浮木用海浪推给他。

 

金发的少女忽然扑到他的怀里啜泣起来,他僵硬着手臂与脖颈,湿哒哒的眼泪打落他深蓝色的衬衫与胸口,空气里又弥漫着暴雨前的灰尘与真菌疯长的霉变气味。

 

“您不爱我。”她似小兽呜咽起来。

 

这说的是什么傻话,她对爱的定义太潦草了,真是让人担心,他拽着少女的手腕想将她牵扯出去,但荧不依不饶地在他胸膛里猛钻着,蹭着那身衬衣,泪水在上面濡下湿润的,暗色的痕迹。

 

太可怜了,也太肆意了,分明她的哭声没有受病痛折磨的人以及战争中受伤的士兵们的哀嚎剧烈而让人感到恐惧,他却觉得死神的镰刀在他脊背滑过,有种无形的,汹涌的东西要吞没他了,他承受不下。

 

“你把爱当成什么了呢?”他皱起眉来问道,但少女只顾着哭泣,只是听着他的话,才瑟缩着肩膀,不解地问起来。“什么?”

 

“要我说吗,那不会是好听的话了。”

 

“你把爱想的太肤浅了,你说的也太轻易,虽然事实上,它也不是能坚持那么久的事物。你或许会在一年,两年,十年之后的某天,看见我长出来的胡须,我发丝间的白发,感觉时光如流水冲淡了心里的爱意,你会觉得眼前的人陌生,丑陋又枯败,他一点都不吸引你,他的骨头会因年龄的增长而变得脆弱,或许将来有一天会因为拥抱你而骨折,连甜言蜜语都会对你少说。

 

到那时,你一定会后悔在这个夜晚,跟我说着我不爱你这句话,你会后悔这样的举动的,一定的。

 

你知道的,爱,就是这样难以保证的事情,变量太多了,我对这样的课题不感兴趣,你若觉得我是畏惧它,觉得我征服不了它,随便你怎么想。

 

但我请求你,不必对这样的一个人施舍爱意,这实在是没有必要的事情,我不会说爱你的,一次都不会,永远都不会。

 

也不要盼望着我能给你什么爱,也不要向他人索要这种东西,这样的东西没有人能给出来,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残酷的。我会帮你,尽我所能的,给你买衣服,帮你办理身份信息,或许会给你飞机票让你离开这里,帮你安排工作与住所,照顾你的小猫,带你吃你喜欢的事物。但这都不是爱你,如果将来有人为你做了这些,告诉你他爱你,也请你慎重,这样的事情,我都可以做到。

 

你明白吗,做好一个人的准备吧,长大就是这个样子的,我的小鸟,我会看着你从窗口飞出去的,别回头,过去没什么好留恋的,我也一样。

 

 

 

荧从他怀抱里仰起那张被泪水晕红的脸,眼圈都红肿起来,和楼下腹胀的狮子头金鱼没什么区别,怎么太像自己欺负她了,明明只是实话实说。

 

实话是一种他人不爱听,自己说的时候也不一定好受的东西,至少他说出那些话时,空虚的心脏像是燃烧的原野。

她止住了哭泣,却并不是好受的模样,一言不发地抖动着肩膀,她也太瘦了,总能看见她圆肩上凸起的,远方群山的骨骼。

 

算了,只是一点慰藉,自己没必要对她太残忍。

 

他依旧是叹了口气,过了很久才抬手轻轻摩挲着那在黑夜里仍然盈着微光的,带着初秋寒凉的金发,拥抱着她。

 

 

————————

 

埃利克向着他的高贵美丽的妻子,他真实而柔软,坚强的,金发的,活生生的克里斯蒂娜走去,每走一步,这个男人便瑟索得有如枯黄的树叶随风飘动抖动着。

 

拉乌尔被浸泡在冷水之中,窒息已经阻扼到他的咽喉处,埃利克痛苦不已,被爱情,内心的渴求,与低到尘土里,发自内心的卑微煎熬着,他一步又一步,使自己坚定地走向克里斯蒂娜的身前。

 

“我亲爱的克里斯蒂娜,垂怜我吧,穿上那件婚纱,我会放他离开,亦或是用水淹没他,我会让你自由,你仍能在我头顶的剧院放声歌唱。”

 

“我可怜的,不幸的埃利克....”女人哭泣起来。

 

克里斯蒂娜没有躲避他的靠近,哪怕泪水已经迷蒙她的双眼,她的身体因抽泣而不止地颤动着,但在埃利克吻她时,她坚定地抬起自己饱满的额头来。

 

在埃利克生前回忆这些片段时,他抑制不住为他的爱人落泪的心情,那是他第一次亲吻,也是第一次体会到亲吻的力量,它蕴含着的美妙。那样的心情几乎要使他跪倒了。

他会想起过往的种种,不愿吻他的母亲,将面具甩到他脸上的女人,将他卖给了马戏团,让他在怪胎秀里被安置在沆瀣一气,臭气熏天的铁笼里,和那些畸形人与变形的怪物呆在一起,在灯光照耀下供人投射猎奇的目光。

 

但是克里斯蒂娜,他在世上最爱的女人的吻如圣徒般轻柔,从他的额头带着泪水滑落,温暖的,吻在他天生的,丑陋的伤疤上。那样的吻与爱像上帝将一切幸福投掷到他的怀里。随后他明白,自己余生都只能在孤寂里悲泣,但那又有什么所谓呢?

 

世界上已经有人怜爱过他的伤口,使它愈合,已经不必了,他获得的足够多了,他只是一个愿意跪伏在克里斯蒂娜身边的亡灵,一个鬼魂。

 

于是他推开了克里斯蒂娜。

 

他将那枚原本被克里斯蒂娜丢弃,他再度寻回的戒指,那是一枚石榴般艳红的宝石,是结婚戒指,他塞到他最爱的人的手里。他颤抖着说出口:

 

“不要哭了,克里斯蒂娜,这是送给你的礼物,也是送给他的。是可怜而不幸的埃利克送给你们的结婚礼物!我知道你爱的人是他,你们走吧。只要你愿意,什么都好,你愿意做什么都是可以的,我亲爱的,离去吧。

 

我已经拥有了一切,我尝过你眼泪的味道,我有过你的爱了。”

 

他挥挥手。

 

—————————

 

他的灵魂从身体里被剥离出去的时候,他在睡梦里看见自己静静的,飘到了暗红色的,像是血液凝结的天花板上,自己的身体躺在床上,手臂放在小腹上面,身侧是怀抱着猫咪,安静沉睡的金发少女。

 

灵魂真的很轻,像是他做实验蒸馏水时冒出的雾气,他发现自己正在梦呓,嘴巴如狮子头金鱼一张一合,他睁着眼睛。

 

Silencio(寂静)

No hay banda(没有乐队)

No hay orquestra(没有管弦乐队)

 

他似机械般一次吐着这些词语,随后又如调试般又再次重复。

 

他的手指在小腹上抽动起来,随后是整个身体的抽搐,一股窒息的感觉如同潮水般涌来,他猛地睁开眼睛,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他拼命撷取着空气,冷汗几乎打湿了脊背,比匕首更加寒凉的目光在他逐渐取回身体的控制权时落到他脸侧。

 

他转过头去,荧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双母狼似的蜜色眼睛倒映着月光的朦胧,她璨然笑起。

 

“怎么不睡?”他捂着疼痛到仿佛要炸开的额头坐起,咽着嘴里发腥的唾沫,约莫又是齿间溢血了,摸去床头柜上拿水喝。

 

“就是看着你,在想现在把你杀掉是不是更容易一点。”

 

他哑然失笑。

 

“如果是这样,我会很感谢你的,至少突如其来的死亡,不用作心理准备,你是在帮我忙。”

 

普普通通的,荧在睡前烧开的水在此刻都变成了甘霖,冲淡了嗓子眼里那股复杂的味道,他又忍不住咳嗽起来。这也让荧坚定起帮他戒烟的念头,虽然她的方式实在称不上有效。

她后来用那些未熄灭的烟头摁在他大腿上,一颗颗缓慢地解开他衬衫的扣子烫在他胸口,又或是摸着他的锁骨按在肩窝处,又或者在他的背上,留下一个个停留时间过于短暂的烫疤。

 

他甚至有时会迷恋她带来的这样,神经末梢捕捉到的微小痛觉。于是故意在她面前抽烟,等待着她似笑非笑地拿过他将要熄灭的烟头。

 

他朝墙壁上的挂钟看去,四点二十分,北半球日出的时间已经因为逐渐迈向秋冬而变得愈晚,于是窗外仍然昏暗。

 

他喝了水,没了睡意,他松了领口的扣子,在行李箱里翻着换洗的衣物,决定在先去淋浴,至少将身上的冷汗清洗干净。这多少也是他不愿入睡的原因之一,强迫自己入睡时纷乱的思绪像永不熄灭的烟花一样依次炸开,怎么也无法入睡的感觉像灵魂在被一个巨大而无形的抽风机在轰鸣声中被抽走,疲惫会让理智失踪,而入睡后又是无休无止的噩梦。

 

这样最单纯的生理本能都被精神剥夺后,人或许都不能被称之为活着,只是没死。

 

或许少女真有鬼魅的潜质,她无声无息地靠上来,从背后拥住他的脖颈,没有匕首,或许也没有杀意,她落寞地把脑袋抵在男人的脊背上。将他拉回到了糟糕的现实去。

 

“如果你有天真的想要那么做的话,我会帮你的,你知道的,杀人对我来说没什么所谓了,只是杀掉你,很简单,如果你需要的话,再告诉我吧。”

 

“.....但也不要太早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了。

 

她还惦念着自己那句看似无心的话语。但自己真的没有总要让她哭泣的意思。

 

多托雷拍了拍她环在自己肩头的手臂。

 

“再睡一会吧,等天亮后我会叫醒你的,早餐想吃什么?”

 

她像小鹿似的抽抽鼻子:“想喝咖啡,你喝的那种,杯子小小的。”

 

蓝发的男人又闷闷地笑起来,意式浓缩也太苦了,她喝不习惯的,至少给她点杯摩卡吧。

 

 

————

 

 

她的目光落在那墨西哥人开的冰淇淋店擦得明亮的玻璃上,多托雷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靠窗的木制桌椅前坐着一个穿白色纱裙的深栗色头发女孩,白色舞蹈袜子,扣着黑色的玛丽珍鞋子,约莫五六岁,笑容天真又可爱。

 

没多久,她的母亲,那个穿着意大利手工制平底鞋的女人就走了过来,她的皮肤白皙而微微松弛,保持良好,家里请的菲律宾佣人让她不必劳动,而瑜伽课使得她的身形依旧窈窕,穿着那身迪奥或者香奈儿的秋装得体适宜,面带微笑,她将手里那一碗布丁冰淇淋放在桌上,小女孩也鼓着掌欢欢笑起来。

 

荧今天穿了一身他买的浅蓝色牛仔料海军风格的露背裙子,他对女装实在没什么了解,于是翻阅过VOGUE和大都会杂志,印象里罗莎琳涂了红丹蔻指甲的手就常拨弄这些书页,她靓丽又精致,身上是蓝色风铃草的香水味道,矫正过的洁白牙齿,定期去美容院护理的白瓷一样的皮肤。

 

精致得偶尔散发些愚蠢气味的美,还坏脾气的很,但多托雷没什么恶意。罗莎琳是容易情绪上头,如若她现在看见他给身旁的角色少女挑选的衣服品味,一定会想抓起她房间里会到处摆放着的东方瓷器砸到他脑袋上。

 

“品味真差。”

 

其实也没有很差,那身裙子衬得少女很活泼,只是对于罗莎琳来讲多有点不可理喻,德国人理解不了美国式张扬的审美。

 

他在那些复古女郎的杂志里研习了一番后仍然是没有太多长进,于是进了女装店铺里也是随便买了许多,至于荧行李里的那些旧衣物,在公路外某个荒芜的沙地里,点起火,像同她的过往一起随手烧掉了。

 

少女安静地注视着玻璃,但很快收回了目光,她的手挽在男人的臂弯里,脚步没有停留,倒是多托雷先停了下来。

 

“你想吃点冰甜点吗?”他低头看着少女。

 

“嗯?”荧有点恍惚。

 

“我想去附近的报刊亭里买点杂志,或许会有点久,很无聊的。所以,你会想去吃点冰淇淋等等我?当然,得是你一个人。”他拍拍少女的脑袋。

 

于是荧抱着她的小猫跑进了那个冰甜点店里,他在之前就给了荧不少的钱,这些钱足够她离开自己,跑到某个村子里生活,没人找得到,怎么花掉随她心意,不必过问他的意见。这主要是因为他觉得给钱这个行为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显得有些不平等,虽然有人迷恋这种行为赋予他们的权利快感,但多托雷不喜欢。

 

虽然他们的关系也实在说不上正常或者健康,研究者与观察对象,杀人犯和随时有可能被杀的人。

 

不过这个世界是由故事,事故和意外构建而成的。所以能容许他与荧的故事发生和继续下去。

 

他在报刊亭上买了今天的纽约时报和几本书,最后是一本《诡丽幻谭》。从色彩浓烈晦暗的封面以及上面扭曲的字体,这明显是出版恐怖小说或奇幻故事的。

多托雷对这类的小说和杂志并不感兴趣,并且在他多数部下的印象里,他本人比任何怪谈与恐怖传说都更加恐怖。

斯卡拉姆齐用这些话语来揶揄他的时候,他轻蔑地笑起来,表示“那么说也太过分了。”

 

多托雷将其他几本书放在红色福特的车座里,略过了纽约时报上的新闻,没有太多值得他留意的。车子停在冰甜品店的不远处。他往玻璃看去,原本坐在靠窗位置的母女似乎早已经离开了,而荧坐在那个位置上,安静地吃着她的香草冰淇淋球和巧克力脆圈饼干。

 

他翻阅起手中的杂志。

 

一如他预想,《诡丽幻谭》上绝大部分的投稿作品于他而言味同嚼蜡,乏善可陈。只有一篇名为《The Whisperer in Darkness》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的文学遗产记忆似乎得源自爱伦坡,但又并不完全,一种理智的手法又丝丝入扣,又近乎谵妄的自述使得这篇文章看起来像个疯子的纪实自述,而非小说。比起诡丽幻谭上的其他作品,多托雷认为这篇显然是科幻小说,不过,作者的主题意在强调人类对未知,以及高悬在头顶星空的超越之力的恐惧。

 

这个呢喃低语的人所讲述的内容已经完全超越了人类的一切观念——但是,遥远的外空难道就没有其他的东西吗?难道能仅仅因为它们缺乏实在具体的证据就能说明它们荒诞不经吗?

 

这样过分细致塑造恐怖而非直接描摹令人恐惧之物的面容让人在阅读和回忆时大约都会冷不丁得寒毛倒竖,阴森又滑腻,精神病一样繁冗又絮絮叨叨的,它的确不该止步在这本杂志上与大部分还没封面让人恐惧的小说混为一谈。

 

但多托雷并不喜欢他的小说,他阅读速度很快,于是又重新翻阅起来,目光停留在那一开始就让他不悦的语句上。

 

那些过去曾被我认为是病态、可耻而且极不光彩的事情,实际上是非常值得敬畏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光荣的。它们大大地扩展人类的思想疆域——但人类面对完全陌生的异类时永远会觉得憎恶、恐惧与畏缩,而我之前的偏见就完全是因为这些恐惧情绪在作怪。”

 

他冷笑了起来,将书合上,随后丢进一旁棕绿的木质垃圾桶里,最后又开始吸烟。

 

藤影斜晖,树叶里疏落的光斑扫洒在那辆红色福特车上,他在迷蒙的烟雾里看着,人流匆忙交织从周围路过,偶尔有几位老太太牵着小狗,毛绒绒的爪子就从他脚尖蹿走,他有些不安地挪了挪位置。

 

他把烟熄灭掉的时候,荧才慢悠悠地从甜品店里走了出来,猫咪跟在她小腿旁,她捧着黑加仑和柠檬的苏打汽水就塞到男人手里去。

 

“怎么把书丢掉了,写的不好吗?”她也学着多托雷的样子,她坐到了引擎盖上,咬着吸管。

 

“大部分不怎么样,其中有一篇倒是不错,只是我不喜欢。”他如实回答,喝了一口那青柠味的苏打汽水。

 

“噢……”她汲着汽水安静了好一会,才缓慢地抬眼看他,那目光阴恹恹的落到他脸侧那缕稍短的蓝发上,追逐着上面随风而动的光点。“我刚才在甜品店里听到那些金发的女服务员在打赌,她们在猜你是不是我的‘爸爸'?”

 

他愣了三秒,随后失声哑笑起来,那些金发的女侍应生约莫是将她当作了漂亮的金丝雀,就和海滩边像煎鱼一样把自己皮肤晒成均匀的小麦色的,四肢饱满修长的女郎类似,手里总有花不完的钱,喜欢钻石和珠宝,三天去一次理发店将自己的头发烫得微卷,但一切也并不是她们的。

 

把自己标价像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或许因为人类就是喜欢做这种事情,把物化为人,然后再把人化为物品。很矛盾的,所以人类才会天天互相争吵,战争因此而生。

 

于是他止住无可奈何的笑:“你难道需要我来充当父亲的角色吗?”

 

多托雷觉得未必,就算荧在精神上再怎么是个内心空洞的幼猫,但女人与母亲的联系总是更深,如若让世界上的女儿选择,她们大约都会更愿意扑进母亲的怀抱里啜泣,至于弗洛伊德的理论,承认他的研究成果的同时,他脑袋里的驳斥更多。

 

荧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汩汩地往玻璃瓶里吹气。

 

“你知道我爸爸是什么下场。”她说道,想起自己举起枪的那个瞬间。

 

“这才对。”这才像她,多托雷又大声笑起来。

 

初秋的微风刮动,正是大雁南飞的时候,他们也会随着候鸟越冬的轨迹漫游,奔往温暖的地带。他看着烟尘滚滚的城市,冰冷的气泡像金鱼从口腔溯往胃里,他原本早已经因服用药物而变得迟钝的感官似乎短暂回春过,不由自主地,带着荧的一切淹没他。

 

 

 

 

—————

 

 

 

蓝发男人将听诊器前端在手心里捂热之后才贴在她小丘似的胸脯上游移起来,从锁骨之下摸索到主动脉,肺动脉再到三尖瓣,最后才是二尖瓣心尖。她的心音节奏正常,颇有力量感,像小山羊那样,心音波长也较长,没有什么异常的心杂音。他满意地舒了口气,摘下了听诊器,最后伸手将她撩起来的衣物垂好,缕平上面的褶皱。

 

而荧捧着他买来的书正专心看着,那是他蛮喜欢的一位邪典小说家的作品,第一次看是在某次实验过后的休息时间,那肉红色的封面上悬着一根绳索,似乎不言而喻告诉别人这本书的主题就是窒息,不知是他哪位下属留下来的。

 

不得不承认,多托雷的博学有一部分来自于他什么都看,于是顺手拿了过来翻阅。对里面滑稽又颜色暴力的情节忍不住发笑,因为作者写作时候几乎就是面不改色地,戏谑地将人世间的荒诞盛上了桌子,幽默得很,至少多托雷觉得,他比自己幽默多了。

 

他昨晚睡前又翻阅着他的书籍,荧洗了澡,乖乖将头发擦干,抱着她的小猫就钻到床上来,自说自话地掀开他的手臂枕到他的胸口去,也看起他手中的书页来。那讲的是一个人格分裂的男人的故事。

 

按理来说,他的小说实在是不适合当睡前读物的,但某种方面上又很合适,譬如在把人吓晕过去上,也算是入睡了。

他小声又语绪缓缓地给怀里的少女讲述着现实主义又极其离奇的故事,自己却不知在何时就睡着了。多托雷自己也发现了,在荧的身边,折磨他的失眠症似乎会短暂地消失。

 

于是这本书在早晨时就落到了荧的手里去,他写着给荧的身体数据记录,忽然听见金发的小姑娘困惑地吸了一口气,应该是对文里的描述有些疑问。

 

“所以,真的有男人会把胡萝卜插到那个地方吗?”

 

她把书拿了下来,露出那双漂亮的金色眼睛来看着他。

 

“外科急救室里经常推进来往肠子里塞进去很多不该塞进去的东西的男人,你永远都不知道能从他们后面里挖出什么来,胡萝卜又算什么呢,我还见过玻璃酒瓶,钨丝灯泡,噢,是比较圆的那一头。”他耸了耸肩,见怪不怪地说道。

 

荧瞪大了眼睛。

 

“那...那个往前面那个...什么出口里插棍子呢?”她又问起来。

 

多托雷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根银制的压舌板来:“先张嘴吧。”他说道,荧就啊了一声,男人用它按压住她的舌苔,它冰冰凉凉的,尝起来有点微甜,只是碰到舌根,她总有点想干呕。他借着灯光探照。

 

在荧提出这个问题之前,他和荧差不多年纪的时候在医院里实习,因为优异的成绩早已经跟随在主刀医生身边担任助手,就见过不少因为追求更刺激,更强烈的快感而脑子不过关用了各种邪门方法把自己整进医院里的人。

 

当时外科医生里流传过一句话,就是男人的肠子其实链接着宇宙垃圾场,他见过太多奇怪的东西了,人不能,至少也不应该。

总之不光是后面,前面那极窄的洞穴也要拼了命地塞点什么细长的东西,那这算什么,链接着银河吗?

 

大笔的外科手术费让他们学业无望,但他冥冥之中就是觉得,行吧,这多少是男人应得的。

 

说来这也好笑,他们一方面因为害怕被亲人看到器官而感到羞耻,拖延了黄金治疗时间,然后又因这份羞耻会不厌其烦,一而再再而三的,直到真正触碰到危险之前反复尝试。

 

再大一些,他给卡皮塔诺当过一段时间的随行军医,卡皮塔诺跟他说过。永远都不要想知道那群发了疯的年轻小伙子们是怎么聚在一起发泄自己无处安放的冲动的,那会让你三天都吃不下饭,会觉得世界颠倒得可笑,他妈的,他们居然连羊都*。卡皮塔诺少见地骂了一声脏话。

 

多托雷倒吸一口凉气,早有心理准备,历史上不是没有过,不然羊的形象又是怎么演变成恶魔化身的呢?

 

“我有点犹豫要不要告诉你这件事情,不过早点知道也没什么大问题。”他深呼吸了一下。

 

“事实上,男人是一种有洞就钻的生物,他们有恋洞癖,大概是因为他们生来就匮乏,所以不管是别人的洞,还是自己的洞,他们都想填满,填不了别人的,他们就填自己的,别对他们太有希望。我的意思是说,包括那些乳臭未干的,满大街乱跑的小男孩。”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

 

荧安静地听他说着,如果不是因为那根冷冰冰的小铁块压着她的舌头,她真有点想笑出来。她低唔几声,意思就是听进去了。

 

“再等一小会,我看看你的牙齿,你有去看过牙医吗?”多托雷问道。

 

她轻微地晃了晃脑袋。

 

“那就好,一般牙齿治疗都会留下档案,有一些罪犯的身份信息确定就是通过牙齿的信息对比吻合的,同理来说,尸体的身份也有通过这个确定的。”

 

他用指腹捧着少女的下颌,让她仰得更高一点,看得更清楚一些。

 

她的牙齿长得算不错,没看出来有什么蛀牙,砗磲贝壳般洁白,有小兔子似的前齿。但算不上非常整齐,但比起绝大多数人来说,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牙齿浓缩着人的一生,就像托尔斯泰说的那句话,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个个不同。换在牙齿上,你会发现不幸福,贫穷的人的牙齿如野草一般各有各的乱法,总的来说,这是因为治疗牙齿是一件花费颇多的事情,也不进医保。

 

有一口好牙的人,中产家庭的孩子在青春期就带过牙套,做过烤瓷牙和牙贴片,在毕业答辩会上自信满满地露出那一排洁白的牙齿微笑。

 

牙齿毕竟是生长在肉里的,私密的地方,不是那么轻易显现出来,大多时候能隐瞒的事情。如若不是它发作,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他身边最典型的例子其实是潘塔罗涅。

 

大约很少人能看出这个戴细银垂丝眼镜的矜贵银行家其实出身贫苦,潘塔罗涅智齿发炎半张脸红肿地跑进实验室里向他要止痛药和消炎药,他干脆就趁这个机会给男人拔了两颗智齿,顺便让他戴了一段时间牙套。

 

其实社会文化和权力的规训就是会在方方面面,从微小的细节将人分类开来。

 

“好了。”他收回压舌板,荧摸着脖子咳嗽了两声,跑到桌子上去拿水灌了一大口。

 

他捏着那支用了许久的奥罗拉钢笔,坐在那嫩姜黄的座椅里在档案上继续书写起来,从体重,脉搏,身高,血压,随后向上移动着在年龄上停住了。

 

“荧,你什么时候过生日?”

 

他知道荧今年大概有十八岁了,那是他找机会与她的母亲交谈时打听到的,只是详细的月日他并不清楚。

 

“嗯...”她捧着水杯安静了一会。“不记得了。”

 

“我没过过生日呀,大概对妈妈来说,生下我并不是什么很高兴的事情吧,所以没什么好庆祝的。”

 

她其实挺无所谓,不被祝福着出生的孩子,又不止她一个。如果要因为这样的事情难过,某个东方国家百分之九十的女婴儿都要因为伤心欲绝而原地炸成烟花了。

 

“怎么了?”她问着。

 

多托雷捏紧了纸张的边缘。“没什么...只是在想给你办理新身份上的信息而已。”

 

“噢...那应该也不是很重要吧,生日什么的,随便哪天都是可以的。”她捧着水杯挪过来。

 

他们已经在这个镇子上一家小旅馆住了一两天,旅馆在一到三楼的位置,而四到六楼层是普通的居民,他时常能听见合租情侣闹哄哄的争吵,荧则坐在床上麻木地听着,随后伸手将电视机的音量调大。

此时正有女人从楼上的阳台悬下来被褥,用晾衣杆在上面拍打着,间夹着几句卡斯蒂利亚语的叫骂,小孩追着玩具噔噔在楼上奔跑过。

 

荧走到他身后,把下巴轻轻搁他脑袋上,她用手指玩绕起男人丝绸一样的蓝色发缕来,他头发光泽总是很好,浅浅的蓝色像是天空一样。

她总也有很多奇怪的举动,但多托雷总是很少去问怎么了,一般都会默许她的行为,一如他现在沉默书写着。

 

阳光越过他们那由着店家养了许多吊兰藤萝的阳台在半开的靛蓝漆门下涂出浅浅的柠檬黄,她的小猫就趴在那道阳光里。

 

“办理新的身份信息有什么用呢?”

 

“让你成为世界上另外一个人,不是来自某个麦田牧场里的小镇女孩。这样你与你的过去会彻底没有联系。你可以以新的名字或者姓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他不紧不慢地回答着。

 

“那我以后要做什么呢?”

 

这就是你自己的想法了,你可以考自己的驾照,考大学,工作,什么都可以。不过说实在的,建议你不要去当电影明星,好莱坞看着是蛮耀眼的,但对演员,尤其是你这样漂亮的金发女孩并不是很好。”

 

“离开您也可以吗?”

 

他理所当然地笑了起来:“难道你想待在我身边吗?跟这个无聊的,看上去下一秒就会死掉的男人?”实际上他也不是没有设想过,带她回去,给她介绍点工作,说实话,她足够聪明,或许让她读书后担任自己的助手也不错,实在不行,可以给潘塔罗涅当保镖,她的枪法与准心率,天赋高得也超乎寻常了。

 

她安静了好一会,“因为我答应你了,如果你有天真的去死,其实我可以帮你。”

 

“别浪费你的未来。”

 

荧仍是安静地拨弄着他的头发“我只是有些困惑,您既然并不爱我,却对我太好了,为我做了很多事情,为什么呢?”

他的肩膀没有颤抖,只是几乎微不可察地停顿下书写的笔,用笔尖轻轻戳着纸面,随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翻到下一页。

“你就当我心善吧。”他说着,这要是让他那些同僚听见,大约会成为年会上他们反复传诵的经典笑话了。

“第二次了,您又回避我了。”这是荧不能理解大人的地方,其实生理年龄成熟也并不能完全称之为大人,大人是一种很有眼力见儿的生物,会为对方和彼此之间保留体面,就比如在他后退一步的时候,她不会穷追不舍地追上来。

 

“我不是回避你,我只是不知道。荧,还记得我问你的问题吗,你把爱当作什么了呢?我为你做这些是因为我能做到,你觉得因为这些我就是爱你的吗?”

 

“那它能让自己做到无法做到的事情吗?”

 

“或许吧。”多托雷叹了口气,在那一行表格的最后一栏签下自己的名字。“去把头发剪剪吧,刘海有些长了,一会带你出门拍几张证件用的照片。”他合上文件夹了。

 

 

她对着镜子站在洗手台前修剪起自己的发丝来,她这前长后短的发式就是自己修剪的,说着是因为夏天太热了,所以总会把后面推短一些,他用指尖撩开过那些垂下来的,小鸡幼崽似的鹅黄碎发,在她后颈上,总有一点点发红的晒斑。

 

“我给您也剪剪?”她抬起头来,看着和她一同挤在一面镜子前里的,正刮掉脸颊上剃须泡的男人的倒影。

 

她开合着手里的剪刀,发出“咔嚓,咔嚓”的锐利声音。

 

说实话,她看不顺眼多托雷那一长一短的前发很久了,虽然其实挺漂亮的,要是一样长,就显得有点呆板,他的头发多也是自己打理的,有段时间留到过后腰那么长,他的头发又微卷,秋天的时候一脱白大褂,静电噼里啪啦炸起来,他干脆就抓起剪刀绞了。

 

他好一段时间没有注意过,留成了狼尾巴一样的发式,有时候干脆用皮筋扎起来,倒也没太大影响。

 

他埋头将脸冲洗干净,连同荧落到大理石洗手池里那些碎金般的头发冲走,然后用毛巾擦干,不得不承认修缮自我有时候就是显得繁琐的一件事情,但有时候不会显得太无聊。

 

后来这样荧帮他修剪头发的举动似乎莫名被保留了下来,他会将洗手台的水渍擦干净,然后把她抱到上面坐着,她会细细端详好一会,最后像修剪植物的枝桠那样打理他的发丝。

 

在那些时常溅满水渍,不是总明亮的镜子前,两人会睡意朦胧地挤在一起刷牙,她会修理眉毛,而洗手台上摆的东西随着时间增长变得越来越多,譬如哥伦比娅送的香薰,桑多涅推荐的洗面奶和护手霜和阿蕾奇诺送的指甲油、爽肤水、防晒霜以及散发着淡淡香味的雪花膏,还有那一小袋子的化妆棉。

 

他不知道为什么护肤品厂家热衷于将产品做成可以入口的味道,譬如荧后来用的唇膏总有黑巧克力的味道,某一款牛奶味的晚安面霜还是香皂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呆在浴室而是在餐桌上。不过好闻的味道起码还是让人放松的,他忘不掉的是某种寡肽原液的气味,像是小孩的口水。在他诚恳无比的请求下,荧终于是将它束之高阁了。

 

他常回忆着这段算不上逃亡的旅途,荧会在他身旁蜷缩起来沉沉睡着,用被褥包裹起自己的身体,把被子都卷走大半,以至于他只能用仅剩的一小角盖着腹部。

 

他会转过身去看着她,过了许久,自己配置的营养剂或许是有用的,虽然她常吐着舌头抱怨不好喝,但她已经没有初遇时那样太过清减,腐败玫瑰似的双颊。

 

那只蓝灰色的猫趴在她枕头上一起睡着,他就小心翼翼地挪动着猫咪,将它搬到床尾去了。

 

月光凄冷冷地落在她的发丝上,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会压制下自己无时无刻都想着从阳台,或者随便哪个窗口跳下去的念头。

他用指背轻轻蹭着那有着微小透明绒毛的,淡粉色的脸颊。人只有在感到安全的时刻,在那些静谧的夜晚里才会敢谈及爱,所以有人说月亮牵动着的潮汐也一同影响着人的情爱,人类似乎天生就对月亮有着复杂的情感,在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里,有关月亮的诗句,故事和描写都占据了经典的一席地位。

 

人将自身的情感都遥遥地送往了那太阳系中第五大的卫星天体.希望它在夜晚撒下清辉时,也能将自己的情感一同泼洒,所以很多诗人从幼时便也极其爱慕那天上的明月。

他读过那些“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也读那些“愿逐月华流照君”又或是莎士比亚的“不要对着那月亮起誓,因为它是变化无常的。” 于是那月亮在人们的心里也是变化无常的。

它是悲欢离合,是爱恋,是难过,是失意,是一切朦胧的感情,多情迷离的月,让人神魂颠倒的月。

 

他曾想过那看上去虽然是明亮白色的月亮,实际表面灰暗,反射率仅仅略高于旧沥青的月亮,是何以承载人们如此洁白的情感的?难道是因为月亮和人都一样,是有话不爱直说的存在。


只有如此,他才最后垂眸亲吻过荧的鼻尖。

 

或许太久了,但不算晚,他明白大约爱是一种让人甘愿忍受煎熬的力量。

 

 

 

 

Sing me something new.

给我唱首新的歌吧,

Don't you know the cold and wind and rain don't know, 

难道你不知道凄风冷雨从来不谙人事,

They only seem to come and go away, 

它们只知道横冲直撞来去自如,

Stand by me,nobody knows the way it's gonna be.

在我身边吧 尽管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

 

 

 

——————

 

 

 

荧在照相馆拍好了那些一寸的,方方正正的证件照片,店员将它们装在方型袋子里递给了多托雷,他就装在衬衣胸口的口袋之中。

 

荧抓着多托雷系紧的衣袖拉着他逛过她很感兴趣的那个街道,他找的照相馆很偏僻,墙纸像老人皱皱的,被泡发的皮囊一样生了霉斑,它不够正规,价格低廉,越是这样的地方也越鱼龙混杂。

 

她好奇地看着开在角落里萧条的舞厅和一旁垂下半透明塑料帘子的,黑漆漆的放映室,门面装潢是猩红色的,她站在门口看着桌子上一排的租赁录像带,张贴着film fun的,背景是明黄色的金发女郎的海报。

 

但多托雷知道出入这里的,大约不会是什么电影爱好者,而是找地方播放那些家庭颜色影片的男人和学生。

家庭影业的兴起让很多年轻人,譬如喝醉酒的小情侣像脱光毛发的粉色怪兽交缠在一起,以及许多不得志的艺术创作者以为找到了新天地,很多不入流的低俗导演都曾潦草地找过某个无人的屋子,花上那么一个星期,让几位主演互相干来干去,拍成影片。最后流入市场,变成无人问津落满灰尘,反正最后都逃不过变成数码垃圾的命运。

 

残酷的就是人们以为自己是随风起舞的浪花,其实只是水波里被冲散的,某颗小小沙砾,

 

他正如此想着,就有个褐黄眼睛浑浊的男人猛地掀开帘子出来,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夹克,他咳嗽着就走远了。

 

而荧正好在那些录像带里找出一卷来。

 

其实在这样的街道里,黄昏才是它苏醒的时刻,随着路灯亮起,荧看见不远处穿掉漆高跟鞋的变性舞娘裹着劣质皮草,推开了舞厅的门,有黑人在街上似鬼魂游荡。其中一个黑白混血女人,打扮得十足吉普赛风情,穿着波点裙子从她身边路过,她心脏在与她那双毫无生气的空洞眼睛交汇时猛然收缩,一股浓烈的硫磺气味从她发梢传来,像是恶魔过境。

  

那是她很多年之后才回想起来的眼神,某天清晨她从睡梦中醒来,在洗手台镜子前往脸上抹上清洁用的泡沫时,她在须臾间回到了她十八岁时的某个午后,似乎又与那个女人擦肩而过,她惊觉自己与那女人有着一样的眼神。

 

一旁还有做足部按摩和中式推拿的,以及远处在门口挂着圆鼓鼓红灯笼的唐人饭店。招牌的霓虹灯光闪烁起来,像一个盛大而迷离的万花筒覆盖在她视网膜之上。

 

“您想看电影吗?”她问道,于是蓝发的男人掀开一旁的塑料帘子。

 

那次电影约会的体验实在是算不上好,红色pu革皮沙发上不知道在什么情况下被挠破了,已经露出里面黄色的软芯。室内弥漫着浓郁的,似乎永远都吹散不掉的尼古丁的味道,地上到处都是团起来,揉得皱巴巴的用过的纸巾,他用脚踢开了。

 

因为空气里隐约飘浮着那股腥味,在这种地方,那些纸团里会有什么似乎不言而喻,其实拿紫外线灯照射在那些墨绿色的墙纸上,或许还会有一些意外的发现,喷溅型的液体,或者被处理掉的血迹,一桩被尘封已久的凶杀案通常就是如此展开的。

 

荧在这种时候真的会很像她养的猫那样,先是掰开他的手臂,举起来,然后钻到他的怀抱中。哪怕是天气热得不行的时候也会这样,他有时做完实验或下了手术台,即使脱下那身白大褂,身上也会有挥散不去的,刺激性的药水气味,夏天黏腻得很,汗几乎打湿了他的头发,他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荧作一个制止的手势,然后光速逃进浴室里。

 

那是多托雷少见的没有在荧身边昏睡过去的电影,或许是因为他昨晚休息得足够,荧甚至起得比他早很久,一如既往,像一头母狼一样躺在他身边盯着他发呆。

 

胶片投影仪器缓缓转动着,电影的荧光随着画面的变换闪烁和跳跃起来。他印象里,这部影片在美国的票房可以说是惨淡,但拍得十分不错。男主角追逐着金·诺瓦克饰演的美丽夫人来到了花鸟市场的片段拍摄得像色彩斑斓的迷离梦境。

他记得这个影片有个与它拍摄手法运用相辅相成的名字:[眩晕]

男主角因为此前的经历患上了恐高症,为了拍摄出男主角恐惧晕眩的效果,导演运用了长焦与广角的变形,从长焦变换到广角的同时机身也向前推进,使得拍摄的空间效果拉升变化。

 

不过多托雷认为,这是个从头到尾,都有关于“凝视”的作品。

 

男主角是一个侦探,在这个导演另外一部作品《后窗》里,男主角则是一个因为腿伤而在窗户前用着望远镜窥视邻居家活动的人。而在眩晕里,男主角受到老同学之托去调查和跟踪他的夫人,于是太多近乎窥视般的镜头的出现让人无法发觉有什么不合理之处。

 

男主角在跟踪由女主角朱迪扮演的“夫人”时,爱上了这个神秘又美丽的女人,而朱迪真实的自我则被隐藏掉。于是夫人“死”后,男主角无法接受。在遇见了朱迪时,决心将她塑造成“夫人”的模样,朱迪的自我在一次次的凝望之中反复被掩盖掉了。

 

“所以,其实斯科蒂的爱很像在照镜子。”他身侧的少女喃喃说道。

 

“嗯?”

 

“嗯..就是其实,我们在照镜子的时候,会留下自己的身影对不对?但镜子里的那个,虽然会和我们做一样的动作,但它始终都是假的,就算它看起来再怎么真实。”

 

其实他会感叹荧的敏锐,这让他想起了拉康的镜像理论,虽然那并不是他的研究方向。

 

在“前镜像阶段”时,婴儿是需要被人照顾,还未完全发育成熟便离开母体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所以总的来说,人类应该都能算作是早产儿。婴儿在这个阶段只能被动地感知着这个世界,所以难以将自身与外界区分开来。

 

而进入“镜像阶段”时,通常是在他们六至十八个月大;婴儿会变得热爱照镜子,并且会认出镜子中的形象是自己,会通过改变自己的动作改变镜子中的形态,控制镜像,由此,自我的意识便诞生了。

 

然而毫无疑问的事情是,镜像并非是真实的自我,是虚幻的存在,因此,男主角的凝视遮蔽住朱迪的自我,他像摆弄镜像一样操纵着朱迪扮演“夫人”

 

在这过程之中,朱迪的主体被剥夺,与世界的辩证关系是建立在虚幻而非真实,差异而非同一的基础上。

而镜像的本质就是一个虚幻的,他性的异己的主体而已,所以毫无疑问,这部电影是一个“虚幻”的故事。

 

随着胶卷被播放完,那逼仄的私人播放厅在早有预感之时落入完全的黑暗中去,多托雷却不敢低头去看蜷缩在他怀抱里的少女。

 

说到底,在凝视时人们携带并且投射着自己的愿望,拉康的理论里,人们借此从象征秩序之中逃离到想象秩序里去。斯科蒂将幻想投放在朱迪身上。然而幻想是未满足的愿望。

 

拉康认为,欲望是对虚幻目标的追求,而幻想的功能是维持欲望而非满足欲望。所以凝视的行为是一种欲望的投射,但凝视本身所印证的只是欲望的缺席与匮乏。

 

说到底,他那名为“荧”的研究项目,她活泛着死亡气息张扬的眼睛回望他的时候,她扑到自己怀里颤抖着身体啜泣的时候,清晨她用手指从耳畔开始梳理着头发的时候。自己在心里,究竟对她是什么样的幻想呢?

 

本该如此的,他感到那不知从何时开始只被虚无填满的心脏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掏空了。

 

她像碎星一般的金瞳在适应黑暗后再次熠熠生辉,她仰起脸来,在大雾弥漫的夜晚,他也没有办法看清荧的轮廓,但身体的感官在一点点变得清晰,体温透过那一层薄薄的纤维在皮肤传递着。

 

她的手臂环在颈上,倒是没压迫着自己的呼吸,那是意义不明的贴近,他的理智也无法分析构成的情愫,一个浅到近乎不存在的亲吻。

 

电影的眩晕感包裹住多托雷,他感觉自己在这样的感知里迷失,这难道是一个肮脏的,被晦重的色彩填充的迷离梦境吗?真是如此的话,其实不醒来也没有什么。

 

在她的双唇覆上来的时候,火警烟雾警报的声音如暴雨骤然响起。

 

他们牵着手和那些颠沛流离的人群奔逃在街上时,从隔壁舞厅里爆炸的漫天火光让巷子变为白夜,汹涌的风流滚动,寂寞无休无止的,在疯狂的欢呼声或者悲鸣里蔓延,远处响起消防车呜咽的警报,油烟和硫磺的气味弥漫着。

 

恶魔真的来过,他也并不想从这个世界下沉的梦里清醒。

 

“说起来,你还记得我教你的舞步吗?”殷红眼睛的男人托起她的手腕。

 

“现在?”她惊讶地问道,火焰的燥热似乎将毛孔都烧灼,口腔里的水分被蒸干,像是坏掉的通风管道。

 

“当然。”他笑着。

 

真是疯了。她也跟着大声笑起来。

 

 

 

——————

 

 

 

克里斯蒂娜毫无畏惧地跟着她的“音乐天使”坐到了船上,那上面有男人为她铺就的软垫与丝绸,摆满了他清晨摘下的,还带着露珠的花束。

 

那毛绒绒的猿猴玩偶音乐盒轻轻拨擦着黄铜的小锣,男人拨动船桨,他对金发的少女,这朵他用音乐栽培的玫瑰,他学会歌唱的鸣鸟如此说道。

 

“克里斯蒂娜,我不是什么天使,更不是什么神,也不是什么幽灵……我是一个人,我的名字叫埃利克。”

 

他尝试交托出自己的真心,但他实在太过畏惧,毫无疑问,他金发的克里斯蒂娜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他,学习着他教授的方法,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演员,在他的帮助下变为一个堪比塞壬女妖的演唱家。她越是柔情地将他当着一位老师,她的父亲或是她的朋友那样敬爱着,埃利克会觉得自己在渐渐生出漆黑的羽翼,变成只会诱人堕落的恶魔。

 

“我明白,您并不是一个幽灵。”她伸手拨弄着地宫里肮脏污秽的池水,蓝发的男人拨弄船桨,他们看起来正在驶往漆黑,弥漫着大雾的漆黑尽头去。

 

她的目光落在那半截的面具上,上面似乎总有着似有若无的泪珠。或许那并不是什么爱情的力量,但是一种比绝望更幽深的感情使得她站起身来,船身在深不见底的河道之中摇晃着,她几乎都要被晃落了。她掀起那婚纱般厚重的裙摆,坚定地朝着船头的男人迈进。

 

“让我见见那面具下的您吧,不必害怕,我向上帝发誓,我不会逃走。我不会像您接近我又在某个瞬间回避我那样,请你允许我去理解你。求您垂怜我,也更多一点,怜惜您自己吧。”

 

 

 

———

 

 

他在白天时留意过天气预报,午后就已经跟潘塔罗涅通过电话,接着在邮政局将那提前装好的,有关于荧的身份信息与照片的文件档案袋按照男人给的地址邮寄了过去,那地址在他之前没见过,约莫是这位富贵大老爷又在什么地方边度假边办公了。

 

但自己还没有问过她。

 

人总要到临行前才恐惧颇多,自己答应她的事情也还没完全做到,没有教她驾驶汽车,没有带她去看日出时候的海洋,南方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或许她并不想随自己远行抵达到那个完全陌生的,大洋彼岸的国度。他感觉自己真的像将一只幼鸟放在窗台上,等待她随时舒展双翅飞走。或许给她办理好新的身份信息,她就足够依靠自己的能力在这个繁华,世界各地的人前来追逐梦想的城市生活下去了。多托雷对她坚韧的心性有这样的信心。

 

亦如他那些怪脾气,不容于世俗的同僚们给予他的,稍显怪异但足够真诚的尊重一样,将他安放在荒野的村庄让他自己思考是不是真的要了结自己的生命。他也希望自己能够尽力给予荧一些尊重。他听过将死之人其言也善的说法,但真是没法理清楚自己是不是偏颇地把生命的渴望投射到她的身上去了。

 

多托雷洗漱和整理好衣物过后,才趿拉着酒店配备的室内拖鞋走到床边,他伸手轻拍着荧的肩膀,把她从睡梦中叫醒了。

 

她揉着眼眶,摇摇晃晃地从床上坐起,人在深度睡眠的时候被贸然叫醒总这样。

他是有点起床气的,但达达利亚没有,所以他跟斯卡拉姆齐就在达达利亚刚进入愚人众的时候,会在他睡熟之时把他叫起来,拿着衣服往他身上套,这个时候的人脑袋是新的,所以就会像中了魔女的迷魂水,于是他们会哄骗着达达利亚去楼下跑一圈,说是早课。

 

“怎么了?”她打着哈欠,接过来多托雷递给她的一杯温水,烧开之后放凉了一会的那种。

 

“去换漂亮裙子,抱上小猫,我们去看日出好不好?”

 

“去海边吗?”她倏忽就清醒了样子,端着水杯猛灌一口。

 

“对,开车去,市郊外有海滩,说不定还能看见轮船入港。”他微笑道。

 

“几点了?”

 

“三点,时间还很充裕的。”他计划里还预留了蛮多她可能赖床的时间。

 

于是她像小鲤鱼似地跳下了床去,冲到行李箱里翻找着裙子,那是一件白色缀蓝边的挂脖无袖长裙,依旧是在颈后有飘带设计的那种,她对这样的元素情有独钟。随后是她拧开水龙头洗漱,听起来手忙脚乱的。而被吵醒的,那只蓝灰色的小猫在床上舒展过懒腰后才并拢着前脚跟他对视起来。

 

说起来,荧没给它起过名字。

 

每天清晨时,这只蓝灰色的猫会像蒂芙尼的早餐里的那只小橘猫一样攀到她的身上去叫醒她,她会拥抱它,亲昵地叫它猫,但没有想过给它名字,像赫本饰演的女主角那样,“我没有权力给它名字,我们并不拥有对方,我们只是偶尔相遇。”

 

但她不会像电影里那样在一个雨天里将猫咪放下车,随后又懊悔地寻找它。

但,多托雷发觉自己似乎和她们没有什么不同,他们胆小,没有勇气,难以承认这样的事情,人会陷入爱河,人会属于彼此属于对方。

 

他伸出手去握了握小猫的前爪,就像汽车旅馆之夜那样,他们又握了握手。

 

“你会有名字的,等回家的时候。”他呢喃着。

 

 

去海滩的路途和多托雷记忆里纵火后出逃的夜晚太过相似,凉爽的风随着车辆疾驰而汹涌地滚动,她怀抱着小猫,那些白色的丝带在风中和午夜电台的音乐一起如羽翼扇动。他在心里细细地抚摸过秋日般金黄的,珍贵的记忆。

 

他意识到实在是太过短暂了。

 

但也足够了。

 

初秋的日出时间大多在凌晨五点十分左右,随着天气的寒冷而越晚,黑夜的时间也会一点点漫长。穿着缀蓝边白裙子的少女雀跃地跑向海滩,她脱掉了脚上的玛丽珍鞋子拎在手里,猫咪就踩在她留在沙子上的脚印跟随过去。

 

海滩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天色依旧昏暗,只有远航的渔火与城市的霓虹灯光与月亮在海面上闪烁,天空是紫阴阴的一片,但万里无云,他知道会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风吹来咸腥潮水的气味,就像有人赞美海洋是生命源头那般,那像是羊水的味道,仿佛印证着幻想主义者的假说,人类是从海底而来的。

 

潮汐的节奏像他为荧检查身体时有力的心音,她提着裙摆踩到水里,被反复的浪花冰着,发出短促的惊呼与欢笑声。

 

“您不过来吗?”她笑着向不远处的男人招手起来,她的小猫只敢用爪子拨弄着湿漉漉的沙地,在海浪追逐过来之时,它又马上跑到岸上去。

 

日出是极为短暂的,他那些爱好摄影的朋友追逐日出,或者要追逐日出的人总需要早早开始准备,或许日出也并不是那么重要,只是需要追逐一些什么,将它留在生命里的某一个时瞬,这就足够了。

 

他停好了车子,在海天的分界线开始晕染朦胧的光亮之时走在松软的海滩上,荧立刻就朝他跑了过来,粉红的双颊上泛着欣喜的细汗,她双手拉着男人的一边衣袖。

 

“要日出了。”她说着,却没回头将目光望向海面,而是越过那些逐渐明亮的光线看着他,碎金般的光芒如落雪般笼罩住她的发丝。

 

“是啊,要日出了。”他递上那束一直藏在身后的,用金色丝带系起包装的勿忘草与蓝色风铃花。

 

“生日快乐,荧。”他温声道。

 

“我没有生日,先生。”她笑着接过那束花来,但莫名的酸涩却在瞬间堵塞住了胸口的位置。

 

“今天可以是,以后每年的今天都可以是,生日快乐。好了,回头看日出吧,不要错过了。”他拍拍荧的肩膀。

 

世界上总会有人因为你的出生而由衷感到欢欣的,十八岁时某个日出才听到的那句生日快乐对她来说并不晚,也最最珍贵。

 

 

于是金发的少女用手背轻蹭着发红的鼻尖转过身去。


实际上那天的日出一点也不清晰,一轮小小的,橘红色的太阳落在她被眼泪迷蒙的海洋与天空之中,海面波光粼粼,她的心跳随着阵阵的海浪声起伏,抽泣让细微的眩晕感在太阳穴处旋开。

 

 

 

但万幸,她能够握住身旁的人的手心,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

 

 

 

 

 

【文】潇湘魔女.

 

谨以此文,献给每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A Brighter Summer Day)

也献给亲爱的米米姐姐.

 

这篇是重投,希望不要再次被...

 

补上后言:【可看可不看】

 

后窗没什么热度,它并不是一个值得被喜欢和阅读的故事,所以作为它的番外眩晕,我觉得约莫也不会有谁想要阅读它。

 

但是还是写了后言,不让自己写东西的这几天饿得不行,天天想啃博荧饭,所以只能扒拉自己的储备粮。

 

从后窗开始的博荧从头到尾都是出于个人喜好的创作,我一定会在多托雷入池之前给这对邪门cp造出十万字以上的世纪谣言,拜托,我真的超级能讲废话的啦。

 

不过,眩晕相较于后窗,它没有局限在那一个房子里,于是文中出现的诸多事物,大家不要通过它们去界定具体年代,没有的,这篇文的时代是我记忆的缩影,是对我影响很大事物的“记忆遗产”所以我运用它们,不愧疚,大胆又冒犯,就像文里写的,低俗,没什么才气的导演。

 

显而易见,从后窗到眩晕,这是一个抑郁的乌鸦先生和杀人犯少女的故事,后窗是悲伤的cult片,眩晕是纯粹的,魔女式的公路片。

 

我得说一下为什么那么堂而皇之的在这个世界观里将多托雷设定成抑郁症患者,这个只能说是个人经验吧,我喜欢多托雷这个角色是因为他纯粹又矛盾。我会边审视他边冷笑,人就是很难和自己和解的,是吧?偏偏这个人还乐意将自己切片,天天跟自己吵架。

 

虽然他切片全挂了,但我觉得,就算没切片,这家伙也是个热衷于跟自己吵架的人,迟早是会生病的。这是我看过的某位很有意思的医生跟我说的说法,人的病症百分之八十来源自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我笑得要死,但他说得真对啊。

 

所以,我堂而皇之,给他写好背景故事,大纲和设定,我就开始造谣了,不过显然,后窗细致剖写的是小荧,我爱的,甚至是有点愧疚给她书写这样故事的小荧。所以其实,多托雷的剖析还会放在后面,没错,眩晕的番外。

 

说起来后窗2.2w字数,后窗的番外眩晕字数也是2.2w。这个世界观的这对博荧特殊我又诸多偏爱,真不知道要写到什么时候去呢。其实我真的应该找个时间写点原作向的博荧的,大纲都吃灰好久了,笑晕。

 

后窗的后言没有写,我在这里一并提起吧,后窗的灵感来源自希区柯克的电影《后窗》虽然关于这个故事的评论,大家的想法都放在了它有些令人不适的故事情节与那些…悲伤的情绪上,其实这是我一开始就谋划着的铺垫。

 

希区柯克的电影在我看来“凝视”太过重要了,所以眩晕这篇文,也是来源自他的电影《迷魂记》就是在文里描写的,荧与多托雷一起的初次电影约会。

 

凝视这个理论其实更早更早的计划是打算在艾尔海森,也就是我的海荧文里计划着去写的,因为拉康的理论在浪漫的算盘里提到过,所以想一脉下去。大纲都写好了,不过出了点意外。正好有了博荧的灵感,所以就开始写着大纲,慢吞吞地放到了眩晕里才彻底铺开来讲。

 

说实话,我是不是太慢热了呢,真的万般感谢你们容忍我如此,如此如此连篇累牍的风格,又无聊的很。

真的感谢你们,魔女的亲吻献上。

 

所以一些设计上的小细节就不提及了,只随便讲点类似这样浅显的。

我对给荧过生日这件事情其实有点执念,因为确实不知道荧的生日,这里是假设,但圆了我想要对她说一声生日快乐的心愿,我想原因大家大约也都能明白。

更何况生日于我而言,其实相当重要,当世界上没有人重视你在意你的时候,就也请更多爱自己一些,这是我的理念。我也会喜欢,对别人说生日快乐,如若没有人如此祝福你的话,大可以找我。

 

我不得不说在这篇里设计的多托雷没有了在提瓦特那样神魔横行的世界,我把他基础设定就是改成了人类天才,更多一点强调他“医生”的特点,当然,也是与实验并存的,不过关于他的故事,后续再说好啦。

 

多托雷看的那本杂志《诡丽幻谭》上刊登的小说是暗夜呢喃,作者是我很喜欢并且在一段时间有点爱模仿的洛夫克拉夫特,这段除了侧写一下小博的性格,也是为后面的博荧计划作点小铺垫,想写点人外多托雷和小荧,虽然其实多托雷我更喜欢写他身为人类的一面,厨反派就是喜欢他缺陷的魅力,身为人,他该有的缺点可真的是一点都不少啊。

 

而荧看的那本小说是恰克·帕拉尼克的《搏击俱乐部》和小说集《恶搞研习营》我接触到这位小说家其实是因为导演大卫·芬奇,搏击俱乐部被拍摄成了电影,很好看。

不过我更喜欢的导演是大卫·林奇,所以在写眩晕时,比起希区柯克式的镜头,其实我更尽力想要描摹的是《穆赫兰道》的类似氛围,并且也确实玩了穆赫兰道的梗。这是我非常喜欢的电影,和妖夜慌踪一样喜欢。

“电影记忆遗产”在我的博荧文里确实显得尤为重要。

 

好的,继续把没补充的写一下,关于《眩晕》这篇文里我引用了拉康的理论,这并不是第一次在文里提起他了,但我要强调,作为一个女性主义者,我对拉康从全面来说,并不是赞赏,而是批判,在后续拉康的“欲望”理论我会尝试讲讲。

 

他们在汽车旅馆之夜里提到的,两个受到校园霸凌的男孩在准备于校园案之前沐浴然后亲吻彼此的电影是美国导演加斯·范桑特的《大象》

 

虽然我在后窗姐姐写的推荐的回复里写,没有必要指责小荧的罪行,但我不得不说,就算我如此认为,可是作为一个创作者,我需要去反思,后窗并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事情,就算她“复仇”了,将伤害过她的人全部杀掉了,这个故事依旧悲伤。

可是,就如同我看《大象》一样,在导演近乎“去作者化”地,客观地呈现这场校园枪击案的来龙去脉的影像下,我唯有太多,太多的叹息了。

所以,将小荧在看着深夜电视栏目,这个黑暗的女主人是我很喜欢的哥特女神艾薇拉,她的节目也是真实存在的,小荧会在看着那些cult片推荐时回想着她在“后窗”里的过去,才有她与多托雷的那段对话,我再由此,插入《大象》。多相似的经历,他们在不对的环境下向他人举起枪复仇。

 

影片的最后是阿利克斯找到了内森和凯莉,在冷库之中,他将他们逼退到镜头拍摄不到的,墙壁之后,阿利克斯站在画面的门框之中,他唱起儿歌来,挑选着他们任意一个人先杀死,背景音是凯莉的哀求声。

 

并不让人觉得愉快,我只觉得绝望,所以在后窗里,小荧哼着披头士的歌拧开新的漂白剂浇在伊桑身上的时候,我想到的就是初次在看这部影片时的绝望。

不要变成这样,我其实如此哀求地想到过,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在这方面可以算是个非常糟糕的写手了。

 

其实我一直有在反思自己书写的,这种非常苍白的文字,我不得不说我具体语言能力是偏弱的,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写东西不够具体,也因此而感到焦虑。虽然我废话真的很多,我朋友对我的评价是能写,但我其实每次写都只会感觉空虚。

 

从歌剧魅影到洛丽塔,不管是影版的,还是纳博科夫的原小说,冰淇淋店这段除却暗夜呢喃外,藏进去的就是洛丽塔,事实上97版的洛丽塔电影在我看来是一部悬疑公路片,纳博科夫的文学成就不必多说,电影也拍的实在太好,不过这里的切入点是年长的男人与少女,所以关于歌剧魅影在文里其他的含义就先按下不谈吧。

 

在这篇文里多托雷的设定是二十八岁,也就是比荧大十岁,但在关于这些开始之前,请记住荧的地狱笑话“你知道我爸爸是什么下场的。”

 

 

歌剧魅影电影其实没有拍得尽善尽美,但是在画面上的暗喻很多,不得不承认的就是,魅影于克里斯蒂娜是亦师亦父的存在。多托雷于小荧亦是,但她始终是要对父亲开枪的,将父亲的形象,父权制的缩影彻底在她世界里抹杀干净。

多托雷对小荧的认知倒是真的很准确,他算是真的非常了解这个心碎的女孩,她不渴求什么父爱,就算他认为荧在这个时候还是一个精神上还在哭泣的猫崽,她也绝对不需要一个“父亲”的角色,她需要的是“母亲”

这是我个人极端的理论,即父亲,父爱不过是社会文化共同制造的,漂浮在我们头顶上的幻影,我们并不需要他,甚至需要消灭他。唯一重要的只有母亲,因为她的孕育。

 

 

而荧穿的那一身牛仔蓝裙就是出自97版的洛丽塔,她与多托雷,这个开着车带她旅行的男人,真的容易让我幻视这部电影。但这是一个看似爱情实在则恐怖片的一部电影,对洛来说,她的“孤儿的悲鸣”被掩盖住了,她比这个故事里任何一个人都痛苦。

这就是我要跟大家说的,我又一个任性的方面了,有时候我在文里引用这些作品,不一定就是出于我对它们的喜欢,或许也会有我个人主义的批判。(不行,翻了翻发现要讲还有好多,但是好累,算了,以后继续吧)

先随便讲一点作今天的结语。

 

事实上,我不喜欢后窗这个作品,我当时写完也跟大家说,我写完就直接发出去了,因为我不敢看它。

 

但是现在我要说是,至少我应该感谢它。

 

米米姐姐在眩晕的评论里写到“置之死地而后生”

 

是的,就算后窗粗糙,不愉快,我对它评价很糟糕。

 

我把自己形容成一个碎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玻璃瓶,我会把碎片捡起来拼好,修修补补地生活着,那么后窗就是我对着这样的一个瓶子举起锤头,亲手把它砸烂的作品。

 

真丑啊,没什么用了,但我因它有了些许力量,眩晕才因此而生。

 

所以,追逐一次日出吧,献给每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虽然写到这里,我还是觉得我这个人蛮坏心眼的,阳光灿烂的日子,是指姜文的电影。但(A Brighter Summer Day)却是杨德昌的牯岭街事件。

 

这是我最喜欢的国语电影,不过留到以后再和大家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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