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狸猫魔女.

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

【博荧】后窗

1.全文2.2w

2.非原作世界观。

3.有一定精神疾病相关描写,故,在此标注或可能有一定触痛预警,若有不适,请一定要及时退出。

 

  

  

  

  

  

  

  

 

他把烟头摁灭在玻璃缸里时,已经到了无从下手的地步,只能反手全倒进垃圾桶里,电话铃嘈杂的响,发出开水烧开的嘶鸣,叫得他心脏难受,摸过去接了,他又咬住一根烟。

 

“又是一晚上没睡?”电话那头的人笑着,是潘塔罗涅,他打着火。

 

“什么事?”

火星随着呼吸明灭,他吐出一口烟圈来,电风扇在角落摇头,将那些云雾细数吹散,阳光穿透百叶窗落下道道被分割的黑影照耀在他瞳孔之上,地上是些写满了各种计算的稿纸,摊开的书页,地毯上有呈喷溅状的暗红色的痕迹,酒杯满地散落,简直让人不知从何处落脚。

 

他自嘲地想到,本来早就该意识到的,自己其实非常有破坏的天份,虽然拆解机械部件不能与破坏等同,但看着一样,最后都会是满地狼藉。

 

“怕你没实验做会疯,多关心你一下。”

 

“不如给我打点钱,这屋子里的书太老了,去给我找点别的。”

“呀,皮耶罗都说让你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了,我给你选的房子不错吧?僻静又宽敞,远离人烟,你在这干什么都可以,不过,别没事想着喝农药,你死在这个屋里,房价可是要贬值的。”

 

“不愧是银行家,就这么关心我。”

 

“对呀,我记得那附近有麦田吧?你去后仓库找找,说不定还能找到前户主留下的猎枪和一些弹药什么的,你大可以去麦田里,用把漂亮的小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好吗?别太给我添麻烦。”

 

“放心,我还想花你的钱,不会那么早死的。”

 

他用法语优雅又装似亲昵的跟男人道了别,挂断了电话。

 

 

窗外有乌鸦嘶哑的放肆哀叫,他拨开百叶窗的缝隙,适应太久黑暗之后,金色的阳光让他瞳孔刺痛和收缩起来,勉强适应后,外面已是天光大亮,越过中间宽敞,布满干化牛粪,粉尘飞扬的六十六号公路。他忽然听见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飞速摩挲过,发出激荡而紧缩的气流声,好像有什么小小的爆裂开了。

 

乌鸦在不远处的橡树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随后彻底沉默下去。

 

比麦子的颜色更加浅金的光芒在深灰浓绿的阴霾里一闪而过,他继续打量着对面,他真不知道潘塔罗涅是找到这个鬼地方的,远望去方圆数十里,他的邻居只有道路对面的一户,那户人家守着金色海洋般的麦田,有不大的牧场和牛棚,夏季燥热的大风从棕榈树叶穿过,发出哗哗的声音,就传来一股鸡鸭排泄物的微妙气味。

 

他们住在一栋深棕色的二层小民居里,外墙已经斑驳了太多,裸露着墙面那种死气沉沉的灰,其中有一面已经爬满了锯齿叶边都泛起枯黄的三叶地锦,阁楼处的窗子玻璃破了一大块,随着风不厌其烦地掀动,窗棂发出可悲的,摇摇欲坠的呜咽。

 

乌鸦的永久性沉默让他下了楼去,室内依旧昏暗无比,还摆着许多爬满了蛛网的镜子与挂画,他还没有空收拾,更也没有太大兴趣。

推开了门,阳光似火焰般鼓噪地涌进来,他走出门去,在那橡树底下,不知何时站住了一个金发的女孩。

 

他很难描摹那特殊的,非洲菊颜色一样的头发随着风轻摆出一种流线的弧度,耳畔有风吹麦浪的呼呼声,女孩身型纤细,约莫才十六岁,皮肤苍白得让那种不健康的死亡爬上她粉透的双颊,她气喘吁吁,双眸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玉化砗磲的牙齿。

 

他向那双缠满了绷带的手看去,女孩正拎着那只眼白浑浊的,胸口正汩汩往外渗血的乌鸦。

 

风在吹她的白裙子,棉布似无形的羽毛在她双腿间的缝隙轻扫过,把那些白色的花瓣吹鼓起来,然后再一遍遍抚平那些褶皱,勾勒着她双腿的形状,母鹿一样圆圆的,又紧绷的线条,他在心里估摸着这小姑娘跑起来会像羚羊一样快。

 

“你好。”女孩朝他笑着。

 

“你好,小知更鸟,容我冒昧,它死了吗?”他指向那乌鸦,橡树之下乱蓬蓬的杂草里,他看见沾了血的,鸽子蛋大的鹅卵石,这场张扬的谋杀几乎是在瞬间发生的。

 

“啊,是的,您是这栋房子的新主人吗?它已经很久没住人了。”

 

他感觉的到,女孩正以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动物原生性的打量看着他,如毒蛇吐信般释放着自己的善意。

“算是吧,你是这户人家的女儿吗?”

 

“先生。”

她靠了上来。蜜色的眼睛最深处却让人感觉寒得透彻,她表现的并不轻佻,是十足的天真意味,由内而外的,但他始终觉得有种古怪的成份存在,说不好奇是假话,学者的好奇心会发生在各式各样的地方,这女孩身上有他隐约猜得出来,但仍然需要查证的事情。

 

“你看起来不太好,你的胡茬都冒出来了,乱糟糟的。”她继续说道。

 

他没有太多精力去打理自己,他常常觉得人们对精神类疾病,对抑郁症的想象力太过贫瘠,不明白这实在是病理性的,本质上来说,跟得了癌症,心血管疾病没有什么区别,你会和癌症别人说,别人都健健康康的,你怎么就得癌症了呢?你会和癌细胞说,别存在我身体里,快滚出去,然后它就真的会离开吗?

于是对于他来说就是这样的情况,他没有精力去打理自己,他只想抽烟,有时抽烟和喝酒都演化成身体的本能,但打理自己并不是,他能躺在床上几个小时,有时会忘记什么,忘记时间和空间,忘记他那些一大堆数据资料,到最后忘记进食和饥饿,到最后忘记呼吸。

 

但他却如此说道:

 

“啊,我没事,别管它了。”

 

好奇心并不能等同活着的欲望,但他要承认,起码有所好奇的事情,有这样的念头,让他像在沙漠中漫步了过久的人终于喝到了水般,他混沌的思绪清晰了片刻。

 

“你叫什么名字?”这是必要的,总要为她起个名字作档案记录。

 

“荧,我叫荧,光亮意思的那个荧,您呢?”她眨了眨眼睛。

 

“你叫我多托雷吧,小姑娘,你要将这只乌鸦怎么样呢?”

 

“喂猫,先生,我养了很多小猫。”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于是,随着她模仿小野兽那般,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喵呜声,他听见一阵诡异的,近似飓风在原野上刮过轰鸣由远及近,从远处的麦田,遮天蔽日的树林深处和废墟里不知从何时聚集起了许多野猫,通身漆黑或者雪白的,毛发蓬松的和短了尾巴的,瘸了腿的。女孩笑了笑,将手中的乌鸦往树下随手一扔,它们一拥而上,发出婴儿尖叫的喵呜声。

 

 

——————————

 

 

 

她用草叉将卷草料丟进食槽盆里,那头黑白花相间的母牛低哞了一声,将头埋了下去,她便伸手轻抚着它粗糙的,颗粒感重的皮毛,她极喜欢这只母牛,它的眼睛黑而油亮,像她最喜欢的电影明星那样,睫毛也纤长浓密,水汪汪的,鼻头也时常随着气息翕动鼓落水珠。

 

它因为怀孕,吃的比往常多了很多,连母亲都让她在喂食的时候多让她填一些草料,但她怪异地感觉到那孕育在她最喜欢的小母牛的身体里的,是一颗定时炸弹。

 

她将目光移到它鼓涨到皮肤近似半透明的,粉色茧子一样的小腹,它的胸口低垂,饱满到一种令人感觉不适的程度,至少让她感到强烈不适,这会让她回想起自己懵懂的发育期,经历的阵痛与异样让她觉得自己胸口正被怪物附身着,抢占她的身体的主导权,吞噬她的灵魂。

 

于是她克扣了小母牛的口粮,在心里祈祷着饥饿能让它肚中的肿瘤在落地的时候就停止呼吸。

 

“你不会怪我的,对不对?你多可爱呀,不要让这个东西困住你,它会让你死掉的。”她伸手温柔又慈爱地抚摸着小母牛的脸颊。

 

“荧!你喂羊了没有?!”

她的母亲抱着一桶凝住发酵的奶酪在门口停住了,她的母亲也有着一头金发,只是都扎了起来,用布条和发包紧紧裹住,于是经年久深,那样被阳光亲吻的发丝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变得越加色泽黯淡,变成了一种枯草的黄。

 

“还没有,妈妈。”

 

“那愣在这里做什么,快去!一天到晚活得像个鬼一样,你知道你现在多难看吗?别看着我,脏东西。”

 

女人高声骂道,随后头也不会地走了,她便用草叉铲起一些干草料投进食槽里,羊群咩咩咩地叫唤起来。她打开了栅栏门走了进去,接下来的工作也并没有什么难的,无非是集中铲走牛羊的粪便,干掉的和没有干掉的要分开处理。随后是给母群喂食一些泔水,最后才是给鸡和鹅的食盆里放些饲料。

 

她的手脚很麻利,干活也很快,长年累月的劳动使得她看起来身形纤细娇小,却有着强大而持久的耐力,以及在瞬间的爆发。

 

她是个大多数时候过于沉默的女孩,于是一言不发地做着这些,她将手中那些澄黄的粟米播撒到地面上,红冠的鸡群就扇动着翅膀飞上来,捣蒜般将脑袋一下一下磕到地面上,母鸡身后跟着一群叽叽喳喳的,毛色仍然黄绒绒的小崽,连路都不太会走,跌跌撞撞的扑上来东啄一下,西啄一下。

 

她想到这些小鸡仔是从她在稻草堆里,母鸡平日休息的窝里一个个捡到篮子里的鸡蛋里破壳出来的,母亲曾经教过她怎么用手电筒照在蛋壳上,分辨哪一些是可以孵出鸡崽的蛋,哪一些是不行的,她会带走卖掉或在家里自己处理吃掉,实际上她把能孵出小鸡的蛋和不能孵出小鸡的蛋都各留下来了一颗,砸烂了,除了蛋清和蛋黄在她手上恶心无比的,黏黏糊糊的搅合在一起,根本分不出什么区别。

 

“怎么现在还没做完?去兔笼子看一下那些兔子!它们晚上都在咬笼子了你不知道吗?睡得跟死猪一样。”

 

女人又在不远处高声叫喊起来,这让荧很困惑,她曾怀疑过,是否和人沟通只能通过这样咆哮的方式,她的母亲一生之中百分之六十的话语要通过大喊大叫才能传达,母亲曾说她小时候是一个十足的魔鬼,会从黑夜哭闹到黎明,她不知这样哭闹和咆哮之间是否有关联。

但是她隐隐约约能感知到一件事情,哭闹是因为心碎,而咆哮,似乎是因为曾经心碎过,然后发现并没有什么用。

 

她将那些粟米一把洒到地面上去,似暴雨骤降。

 

“你父亲又喝酒了,你就和他一样,整天像个鬼一样游荡,你们知道我有多辛苦吗?我一个人要忙着忙外,还要去照顾麦田,你们帮我的忙吗?你们体谅过我吗?”

 

“要不是因为你!我根本不会嫁给你父亲!都是因为你我才要天天呆在这里,你还不听我的话。”

 

“你根本不配做我女儿!你和你父亲一个样子!你们良心全部都被路边的野狗吃了!”

 

女人又在将手中的锅碗瓢盆摔砸似地抛到地上,然后又捡了起来,接着重复着这样的举动,她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起来,起初荧小时候真的很担心她会在这样高亢而怨毒的情绪里将自己的脑袋磕死在那棵削得尖刺的木桩上,把自己脑袋捅个对穿,任着血液从黑漆漆的洞里淌下。

 

但她发现,女人其实不会那么做。

 

她其实伴随着越渐的成长,在女人越加恶毒的咒骂里明白她为何那么做了,这是一种相当纯粹的报复心理,而这种情感是因为她母亲的心中有一个不知从何时被凿开的缺口,荧把这个缺口的缘故认为是因她的诞生,因为母亲总说,都是因为怀上了她,都是因为她,她才要和她的父亲在一起,她用脐带将两人的命运纠缠了。

 

那就当是因为她吧,于是,母亲的心中有了这个缺口之后,什么都没有办法填满她,而别人的沉默对于她而言是在将这个缺口越撕越大,她就也想给别人的心口上来上一刀。

 

凭什么,凭什么只有她自己那么难受呢?所有人都应该和她一起一样难受,为什么只有她在歇斯底里,她的歇斯底里难道是自己的错吗?明明她才是受害者,凭什么所有人都要用沉默来对待她,就好像他们都是清醒理智的正常人,只有她是可耻又脆弱的疯子。

 

母亲仍然在尖叫着。荧摸索到了兔笼子边去,兔笼在牧棚后的无花果树下,树上的果子已经从青绿逐渐过渡向深绿去,她知道,不久之后它们的表皮会发黑,最后掉落到地面上,被过往的乌鸦与鸟雀啄食,一旁还有着她用动物粪便处理过的肥料施下后侍弄得极好的,开得暗红的山茶花,它们花期倒是很长,于是时不时就被风和雨滴落,整朵整朵地掉落下来,颇为凄烈。

 

她父亲说过其实兔子是不会叫的,它们很能忍耐疼痛,就算骨折也不会叫出声来。母亲总抱怨它们啃咬笼子吵闹,但荧很早就给它们放了很多用于磨牙的木枝与干硬的食物,母亲的神经很敏感,细如丝线,就是这个一触既断的神经却容纳下了膨胀数十倍的世界,所以她对声音极其厌烦。

 

那兔笼子里是父亲养着的许多公兔与母兔,奇异的事情是,她发现其中有一只兔子紧紧蜷缩在角落,它看上去像掉进了水里一样,身上的毛发湿哒哒得粘在了一起,她伸手拨弄了两下,那只兔子就用血红的眼睛看向她。

 

兔子的眼睛其实是没有颜色的,它们所呈现的血红是它们血管的颜色,这让她想到那个前段日子刚搬进公路对面房子的那个蓝发男人,他红玛瑙一样漂亮猩红的眼睛,他彬彬有礼的语调与华丽低沉的嗓音。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收缩了一下,似乎是因为回忆,又或者眼前的场景,她在这只兔子身下发现了几只同样也是湿漉漉的,正向外吐露着热气,红粉,被浅色绒毛附着的怪物幼崽————是小兔。

 

她几乎都要尖叫出来,新生命的诞生简直要她作呕,她喉咙发紧,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母亲的斥责还在继续,她现在在劈柴了。

 

“啪!”的一下,女人用斧头劈开木块,她咒骂起来。

 

破碎,破坏的声音如烟花鞭炮在她脑海里炸响。“你在做什么!让你喂兔子那么难吗?!你还能做什么!”

兔子正抽抽呼吸着,她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如一辆疾驰的车在公路上狂飙,开往的地方是悬崖,狂风在无声呼啸。

 

“啪。”母亲又劈下来一块柴。

 

于是,伴随着母亲再次高举斧头,她举起手中的草叉。

 

“啪。”女人的斧头落下,母兔的血溅红了她的裙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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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托雷推开后仓库的门,他本以为会看见被封尘在岁月里,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遗忘和罪恶的灰尘在渗透进来的阳光下到处飞扬的景象,但并没有,只有微少的尘埃伴随着他步履起伏着。

 

他在墙壁上摸索了一阵,打开了那昏黄的灯,电流声滋滋作响,似乎随时都要熄灭的样子,但始终没有,他都奇异于它还没有彻底报废掉。

 

或许也有另外一种可能,他认为这个可能性大一些,也就是在前不久,还曾有人到访过这里。

他听潘塔罗涅提起过这屋子的前主人擅长打猎,所以才会有猎枪和弹药等物品,他四年前就失踪了,这间屋子便被他的远亲继承了下来,直到几个月前,潘塔罗涅才将其买下,供他居住修养。

 

他推测房间曾有人造访,不仅仅是一位他在这里根本没有发现猎枪和弹药,那堆在角落里的稻草堆陷下去了一块,虽然干枯了些,但还能分辨出是不久前更换过,似乎曾有人躺在上面过。

 

房子里还有许多钳子,链锁钩,以及匕首和挖脑铲子和剪刀,前房主大约有给他的猎物剥皮的习惯,他在房间里看见了悬挂的鹿头,野猪的獠牙以及兔子和袋鼠的皮做成的靴子地毯。

 

他扯下墙壁上悬挂着的各式兽皮,其中还有一张更加佐证了自己的想法,那是一张有些被撕裂了的兔子皮,兔子其实是很好剥皮的,在头部尖端用匕首划出一道裂口,顺着那细小的脊柱一路向下,像剥开蜜柑的果皮那样,兔子的皮就这样柔软又干净的褪掉了。

 

它的皮毛没有沾染上什么灰尘,显然是有人进来过这间房子,曾在那稻草堆上躺下来过,将自己的战利品,一只腹部有着贯穿伤口的兔皮挂在了墙壁上。

 

将那些皮毛扯下来后,他发现这个房子的墙壁上溅满了血迹,用鞋子扫开地上散乱的杂草,逶迤的暗色血迹填满了木纹的沟壑,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如玫瑰花丛盛放,一股久远的,腐败的水果气味在空气里四溢,借着摇晃的,死水般的光芒,他看见自己对面的墙壁上有着一些喷射状的血迹,他靠近过去,才发现木制的墙壁上有几个小小的凹陷,他用手指测量了一下深度,较浅,像是近距离的流弹穿越过什么撞击在上面一样,里面已经没有什么残存的血肉组织了,就连血迹都像是被擦拭清理过,只剩下了浅到几乎要难以发现的,和纹理混淆的迹象。

 

“您怎么了?”她的声音像夜莺轻啼,在门外轻轻落了下来,他回过头去。

 

“啊,小知更鸟,我听说这个仓库曾经的主人是一位猎人。”

 

“的确是,他很爱打猎。”

 

“他人去哪里了呢?我只听说他失踪了。”

“也许是死了呀。”女孩望着他笑了笑。

“我也有这个猜测,你要进来吗?”他向女孩伸出了手,金发的,宛如鸟雀般娇小的公主犹豫了片刻,她其实很像一位精灵的领主,有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和说不上缘由的残缺感。

他绅士地捧着女孩的指尖将她牵到那诡异的墙壁面前,指着上面凹陷下去的小洞。

 

“你看这里,上面的痕迹像是被流弹留下的,我估算了一下,子弹的口径大约为0.62英寸,不过,我并没有在他房间里发现枪支,他用过柯尔特转轮霰弹枪吗?它的枪管约长81厘米。”他大约向女孩比划了一下他描述的枪支长度。

“唔,应该有吧,我上一次见到他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荧思索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

“这有什么关联呢?”

“噢,我的小鸟,你看这个位置。”他站到墙壁边上去,贴合着那些弹孔痕迹,他将手放在自己胸腹的位置上。

 

“这些弹孔的痕迹,显然是穿透过什么物体打到墙上的,万幸呢,不然按照柯尔特转轮霰弹枪的威力,火药足够将这个墙壁打穿,若挡在这面墙之前的是个身形和我差不多高的男人,哎呀,真是悲惨,他的肠子在当时就被打烂了吧?”

 

女孩被他故作诙谐的话语逗笑了,她笑起来像白鸽一样轻快,连头上两朵洁白的,蓝白相间的小花都在颤抖,她胸腔鼓动,脸颊泛起那抹不带恶意的粉红。

 

“您说话真有意思。”

 

“所以您是觉得...在这间房子里,有个人被枪杀了吗?”她如一只金色的狐狸般眯起眼睛来,像是躲避着太过耀眼的阳光。

 

“只是一个趣味的猜测罢了。话说回来,小鸟,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门口停着的敞篷车是您的吗?”像是被问到了她好奇的问题,她漂亮的,蜜糖一样仿佛能溺死昆虫,将它们包裹起来制成琥珀的眼睛闪烁着。

 

那辆敞篷车,是潘塔罗涅让他开来的,是一辆经典车型的福特雷鸟,底盘相当低,并且颜色是少见又鲜艳的猩红,其实已经算是很老的一款车了,但它被打理的极好,在外观没有丝毫改变的情况下更换了内部的零件,所以性能算是很不错,潘塔罗涅品味是好的,在这种东西上也舍得花钱,更乐意显摆。

 

“算是吧,你喜欢它吗?”

 

“它很漂亮,像您眼睛的颜色,跟石榴一样红呢。”

女孩仰着头,靠近了一些,他只能被迫彻底靠在了墙上,她并不轻佻,这样故作亲昵的姿态只让多托雷微妙地察觉到了危险,像在低头看着一只幼小的母豹,然而她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

 

她杀过人,多托雷的脑子里如闪电般飞掠过这个想法,需要验证,需要验证,谜题在他面前出现的感觉让他着迷。

 

“您的胡子还是没有清理呢?需要我帮忙吗?”

 

“噢,麻烦你了,可以吧。”话语脱口而出的同时,他感觉到后院的山茶花正如行刑台上的头颅坠落下来。

 

她是个修剪毛发的好手,从她提起裙摆,踮着脚尖似一位芭蕾舞者迈过他满地杂乱的书籍和垃圾,再从一堆杂物里翻找出她需要的工具就看得出来。她正说着:“哎呀,您的刀片都生锈了,还有替换的吗?”随后,她在橱窗里翻箱倒柜,将剃须刀和刀片,以及一罐滑石粉,为数不多的干净毛巾,她将这些放在木盆之中,烧好了热水,她点起烛火来。

 

她如屠夫般行云流水地做着这些准备工作,并且拒绝了他帮忙的请求,将刀片在火焰上轻掠过,就当作是消毒了。

 

“您放心,我经常给我家的小羊们修毛,您知道的,春天的时候,它们去年因为御寒的毛发就长得太蓬松了,不剪掉的话它们也会很难受,所以我会剪掉它们的毛发之后还会带它们到河边洗澡呢。”

 

少女似是柔声安抚道,熟练地用指尖捧起男人的下颌,随后将打发的,浅绿色的泡沫抹到他脸颊和下巴的位置上,而多托雷只能乖乖地遵循女孩的动作,他眯起眼,心无旁骛地观察着少女,同时心脏也悬在嗓子眼。

 

“那辆车真漂亮,您这样富裕的人,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地方生活?”她自言自语地叙述道。

 

“我的朋友建议我多休息罢了,自己开车会方便一些,这地方真不好找。”

 

因为他在担心,女孩会用那一块小小的刀片将他的喉咙割出一道裂缝,刀片的光芒在闪烁,印着她盈盈的笑容。

 

“是啊,真不好找,去镇子上都太远了。”

 

“你想去镇子上吗?我听说镇子上的学校在办毕业舞会,我可以开车送你去,会方便些。”他咽了咽喉咙里燥热的唾液。

 

少女沉默了会,随后绽放了一个更加温柔的笑。

 

“您放心,我不会杀你的。”她温声道。

 

“什么?”

 

“没什么,只是您看起来很紧张,都流汗了。”

 

她伸出手去,用自己袖上粗口的钩花蕾丝替他擦拭掉了太阳穴的细汗,他才发现那些冰冷的水珠正沿着他的脊背淌下。

他听见那些泡沫如同血管爆裂在他脸颊上破碎掉,随后,她就这样轻柔把泡沫从他脸上刮下来,再用温热湿毛巾擦拭过,最后洒上一点点滑石粉使得面部肌肉不再紧绷。

 

而她手里刀片一直如达摩克利斯之剑,将落未落,直到她将工具重新收好时,他也未能轻松地叹气。

 

 

————

 

 

她的父亲是木头做的,对母亲的疯狂不予理会,他瘸了腿,也整日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切割那些木块,做着家具,用着酒精麻痹自己。

 

她印象里其实还是有那些美好的时刻的,战争还开始之前,她的父亲经营着一家家具铺子,可惜经济大萧条期间,父亲的店铺被以极低的价格抬进拍卖行去,他们便迁居到乡下,陪伴着麦田,依稀想起来,母亲是在这时变得奇怪,但或许也是更早开始。她无法猜测那些比她出生之前更早的事情了。

 

总之,他们会在酒后开始争吵,殴打对方,她就曾看到过男人将自己的妻子的头磕在地上,一下一下,就像家养的鸡啄食着地面上的粟米,你看,母亲和家里养的母鸡在这个时候是没有太大区别的。

 

“你又跑到哪里去了!”男人带着满身酒气在客厅里乱走,她抢先一步跑回自己的房间里去,紧随其后的,就是男人猛烈的砸门声。

 

“大晚上你吵什么!你又去喝酒了!”

“你养的好女儿又跑去跟隔壁的男人鬼混!我当初就应该掐死她!”

 

“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回家就对所有不合你意的事情发火,你赚到的钱都拿去在酒桌上赌了干净,你做过的事情我一个都不会忘的!”

 

你做过的事情,荧记得起来,指的是母亲去披萨店兼职赚来的周薪,她藏在了花盆里,因为这个时候的男人早就已经嗜赌成性了,母亲害怕他又拿着自己的钱去赌,于是总想方设法地藏起来。

 

但是某天她下班回来时,发现家里所有的花盆的土都被掀开来,还有一些花盆已经摔到了地上,一地狼藉,她跪在那些黑灰的土壤与残花败柳里绝望地到处搜寻,再一次背叛的感觉让泪水迷朦住她的眼睛,她什么也找不到。

当她气愤地向男人质问时,换来的依旧是恼羞成怒的一顿毒打。

 

荧其实有那么想过,男人是一种极为容易暴怒的,在任何时候都要求被虚无的尊重的脆弱生物,哪怕他们的本质何其不堪,他们哄骗女人将他们奉作神明,对质疑与叛逆拳脚相向。

 

“不许关门!你在家凭什么关门!”

 

家是不能存有任何隐私的地方,就像男人会喜欢随时随地裸着上半身到处走来走去,展示自己骄傲的,散发着汗臭味的男子气概。

 

“你别他妈发疯!”

 

窗外有白光在诡谲的乌云后浮动,她其实很喜欢暴雨,如果有机会,她会在一场暴雨中狂奔,雨水会让她想起某个泛起火药气味的夜晚,被雨水的灰尘味道冲得极淡,她想起自己应该给兔笼盖上过遮雨布了,牧棚的窗户也关好,门也紧锁。

 

“我先打死你再去杀了那个小贱蹄子!”

 

随后,雷声轰鸣,花瓶在破碎,她又听见母亲的尖叫,但和斥责她的声音不一样,女人现在应该在被打,砰得一声,她应该被一脚踹翻在了地上,雨水浇筑下来,将世界都冲刷,空气里泛起那股近似羊水的浓腥味道。

 

雨丝在旷野里呜咽,遮挡住拳头的闷响声和男人的野兽般的怒吼,她坐在床上,木质地板在跳动,好像地面都在震颤。

 

这是因为母亲的头正猛地磕在了地面上,一下。一声炸雷自天空劈了下来,爆炸般的火光在房顶炸起,周围一切陷入黑暗。

 

远处的麦田在飓风之中癫狂地起舞着,那些巨鲸般的白光若隐若现,她会在这时感叹大自然都是隐匿罪恶的好帮手,第二下,颤动亲吻着她的足底。

 

她回想起自己不是没有和温和的母亲对话过的经历,她被打完之后,带着满脸的淤伤,眼圈乌青时会非常安静,男人总是会在这时洋洋得意,说这是因为教训之后才懂乖,然后说你要是不乖也这样教训你。

理智如同游魂般再次若即若离地回到母亲的身体里去。

 

“妈妈,为什么不和他分开呢?”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但是现在是啊。”

“他只是喝醉了酒才这样。”

 

若再仔细问下去,母亲会崩溃,她意识到自己正如给动物剥皮那样,一点点的剥开母亲的心房,但这实在是一件令她恐惧的事情,因为要面对太多与她脆弱神经之中和现实不符的事情,她早已经习惯拳头,每日的劳作与痛苦,以至于在展望所谓的美好时,这些过去会追上来挡住她的眼睛,如同幽灵令她恐惧。

 

“你以为我不想走吗?!我可以离开吗?我走了你要怎么办!有人体谅过我吗?一个女人,离了婚的要怎么生活,我一个人的工资甚至交不起冬天的采暖费!买不起生火用的煤炭!”

 

第三下,雨声之中混杂了母亲的啜泣,男人正在逼迫她向自己道歉,不然就要继续揍她。她养的猫,其中最漂亮的一只,灰蓝毛发,瞳孔猩红的,它忽然伴随着落下的雨滴跳到了她的窗口上,正喵喵叫着。

 

她看着这只小猫,雷声轰鸣而过,她趴到床下去,掀开了床底下的一块木板,再从那缝隙里掏出那把单动式转轮枪,往转轮弹槽里放入子弹,一共六发。

 

 

她父亲醒来的时候,妻子已经回了房间去,他躺在沙发上,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摔到了地面上,酒精让肉体的疼痛并不明显,只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让他恼火得不行,更要命的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猫叫,跟婴儿魔鬼般的啼哭似乎在挑拨他的血管,刺痛的不行。

 

他大声咒骂起来,从地上摇晃着站起,一脚踢开地上散乱的杂物,那些猫叫得更凶了。他大声叫喊起自己女儿的名字,让她管管那些她养的猫,不然就要挨个抓起来全部掐死。

 

但是没有回应,他一脚踹开了女儿的房门,一股狂风滚落进来,窗口正大开着,黑夜寒凉,刚刚下过的雨水打湿了窗前的一片地,泛着一种幽幽的青色水光,房间里没有开灯,但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在。

 

猫群还在声嘶力竭地叫着,忽然从黑暗的角落如死神般飞速窜出一只黑压压的东西,一口撕咬在他的后脚跟上,他恐慌地大叫起来,定睛一看,那袭击他了的是一只灰蓝毛发的大猫,它脊背拱起,浑身的毛发都炸开来,一直呲牙咧嘴的哈气,它朝门外奔逃,而男人叫嚣着最恶毒的话语,势必要将它打死之后拿去喂狗,抓起大门口后的斧头就追了上去。

 

踩开满地的积水,他奔跑在泥泞的道路上,那只猫一头钻进了似密林般的麦田之中,暴雨只是短暂停歇了,因为仍然有闪电在浓厚的灰云后闪烁,男人义无反顾地追了上去,酒精让眼前的物体都有着无数的重叠与灰影,他甚至将那只猫的影子分裂开来,看成了晃若军队般浩浩汤汤的猫群,那些撕心裂肺的叫声仍然在他耳畔无休无止的回荡,他攥紧了手中的斧头。

 

在摇晃的麦子朝拜般倒向的漆黑尽头,他看见了一个纤弱又单薄的人影,她有一头比黄金和麦穗还要耀眼的金发,在遮天蔽日的乌云和寂静的深夜里,她的发丝没能被月光笼罩,显得诡异,在男人看来像死掉的昆虫尸体。

 

“爸爸。”多好笑,他甚至没认出来那是他的女儿,他困惑地勉强睁着自己的眼睛。

 

“兔子是会尖叫的,你听过吗。”

 

她举起枪来,回想起那只被她刺死的母兔在死掉之前发出的凄厉叫声,被乌云压迫得极低的天空再次闪过一阵白光。

雷鸣狂啸过后,倾泻的雨幕冲散了空气里漫开的硝烟气味,猫群扑了上来。

 

————————

 

他花了一些时间去打扫了一下屋里的卫生,给屋子里的望远镜和倍镜都擦拭掉了灰尘,在那些堆满书籍以及他喝过的还残留着咖啡渍的杯子旁,放着他文件夹上的记录档案和日记。

 

【观察对象:荧(据她本人所说名字的含义是微弱光亮)

·性别:女

·年龄:18(与她母亲有过短暂交谈,详细月日不明,她本人比真实年龄看起来小些,有营养不良的可能性,日后需要为她配置营养补充剂。需要知道她的过敏史。*)

 

·状况:

 

·七月十三日,夜间十点。暴雨下了一个小时后有过约三十分钟的停歇,我看见她离开了房子,朝麦田方向去了,约莫十五分钟后,响起了猫叫声,从我的房子朝她家的方向远去了,三分钟后,她的父亲追着猫离开了房子,往麦田方向去了。

 

……

……

 

·七月十四日,暴雨在今日凌晨一点二十左右停了,四点半时,我看见她回了家去。

通过望远镜能看见她在窗口,她的窗户一直没关上,她换下了湿透的衣物,将头发擦干,在快要五点的时候躺在床上,应该是休息去了。

 

·早晨八点,她父亲没有回来,她的母亲推开了门,脸颊上有几处严重的瘀伤,开启了一天的工作,如劈柴,做奶酪,准备早饭,浣洗衣物和晾晒。

 

……

·七月十五日,夜间八点。从后仓库朝北走,是麦田的方向,仔细观察了周围的地貌,离66号公路不远处东侧有一条算不上干净的小溪,应该是农户挖渠引灌麦田的。除却公路旁栽种的橡树之外,还林立着一些无花果,橘子和樱桃等果树。

 

·大雨冲刷了太多痕迹,麦田里有一处的麦穗塌陷,不仔细看的话分辨不出来,从那处塌陷的麦地开始,寻找到了细微的重物拖拽痕迹。

 

·断断续续的,夜晚也太过昏暗,花费了太长时间。夜间十一点二十分,在沼泽地附近发现了猫群的聚集地,它们的眼睛在湿地树林间反光。

 

·痕迹通向这里。

 

……

·在小垛小垛的菌类生长的湿软泥土下挖出了她父亲的尸体。

伤口集中在胸腹部,入口伤的状态呈放射状散开,推测为被子弹喷射出带出的气体灼伤形成,为近距离枪杀。组织伤口受创广泛,推测为0.62英寸口径的霰弹枪造成。

 

有猫啃噬的牙印与撕咬伤口。

 

她的力气相较成年男性相比还是有些小了,尸体肩颈处有脱臼痕迹,从皮肤上紫红的撕裂伤判断,是死后进行拖拽造成的,并且掩埋得也不够深,显得草率。应当是体力不支不足以她消耗了。

 

……

……

 

·花了些时间,在原有的基础上将尸体埋得更深了一些。随后原路返回时也破坏掉了路上的痕迹。】

 

 

他拿起杯子走到厨房里,厨房是在一楼的,因为打扫房间时扬起太多灰尘,他只能打开门窗通风,隐约的,他又看见少女那溅上了一些泥点子的白裙在风里轻扬。

 

他出了门去,荧站在那辆红色敞篷车前,似乎正看着它的前灯与猩红的车前盖,他伸手敲了敲自己的门扉,少女便抬头看向他了。

 

“啊,给您的,妈妈让我送过来。”

 

她将一瓶约莫一升装的清洁剂递给了他。的确有那么一回事,他向荧的母亲以打扫屋子借过清洁剂为由搭话,打听了一些关于荧的信息。

 

“谢谢你,小知更鸟,帮大忙了。”他友善地笑着接了过来,转动着清洁剂查看瓶身的标签与材料表。

 

“嗯……不过我想先问问,就当是我多心吧,你家有漂白剂吗?”

 

“有的,先生,您需要吗?”

 

“我并不需要,只是希望你多多注意,可不要将它和漂白剂放在一起呀,将这两者混合之后会生成损伤呼吸道和中枢神经的氯胺,这是一种有毒气体,严重的时候会致人死亡。”

 

“还有这样的事情吗,真是危险啊。”

“是的,包括漂白剂本身就是强腐蚀性的,你在使用过程中还是要做好防护,滴到手上的话,你会感受到那种强烈的灼烧感,像是要烧穿到骨头里一样。”

“听起来真痛苦。”

 

“是的,你等一下吧,我去拿防护的面具和一些手套给你,这些我总有很多。”

 

他转身回了房间里去,荧很乖巧地站在门口等待他,没有太久,他自己的东西大多都记得放在什么地方,将它们递给了女孩。

 

“您最近要去镇子上么?”似乎是思考了许久,她才有些羞怯得出声问道。

“要去的,之前不是答应过要送你去镇子上玩吗,你什么时候有空?”

她圆圆的颧骨又鼓起来了一点,变成裂开的无花果那般粉透的颜色,那样欣喜若狂的光芒在她眼睛和娇俏的鼻尖上滑过,她甜美地笑着。

“什么时候都有的,先生,今天傍晚后就有!”

“噢,今天晚上正好有舞会,快回去吧,去吃点午饭,换身漂亮裙子,我送你去。”

 

 

————

 

荧今天晚上穿了身蓝玫瑰植绒缎面长裙,在黑夜里像幽冥闪烁的鬼火一样,那条裙子裁剪十分流畅,颜色也亮眼,但穿在她身上,还是略微大了一些,用一根鲜红的缎带在腰部往后系着蝴蝶结,长又飘荡得垂在身后,她还戴上了勾花蕾丝的手套以及珍珠项链。

 

她欢快地横穿了六十六号公路朝他跑了过来,多托雷帮少女打开了车门,她才谨慎但又如小鸟般雀跃地坐到了副驾驶位置上,他低头给少女系好了安全带,因为她收拢完了裙摆后,只是有些紧张地望着周围,隐约的有些迷茫起来。

 

“放轻松些,肚子饿吗?等会到镇子上要不要吃些东西?”他笑了笑,故作温柔地安抚道。

 

“不饿,先生。”她摇了摇头。

“我想听音乐。”

“噢,噢,请便。”

 

她的指尖在车载电台的转钮上随意转动起来,信号接受的电流音从嘈杂逐渐变得清晰,乐曲声悠扬地传播出来,随着车辆行驶时涌起的风流跑开,暴雨过后彻底的晴朗天气十分凉爽,空气里有清新的水汽味与孢子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漫天的银河都在他们头顶倾泻。

 

几缕上下纷飞的金色发丝粘在她嘴角,她今晚涂了亮晶晶的唇蜜,她自在地轻笑着,笑声都被风吹得破碎。

 

他在很多年以后都记得此刻她跟随着车载电台轻哼的曲子,那是一个摇滚乐队发行的第九张乐队同名专辑里的一首,伴奏很简单,吉他节奏又明快,乐曲最后有几声鸟雀轻啼,像在树林间漫游。

 

All your life, 

你用尽一生,

You were only waiting for this moment to be free.

只为迎来重获自由的一天,

Blackbird fly, Blackbird fly, 

黑鸟飞翔,黑鸟飞翔,

Into the light of a dark black night.

飞入那暗夜的光明中。

 

 

她很早就不上学了,起码高中就没有去,那正是镇子上的高中生的毕业舞会,也是校庆,沿街摆满了学生们的毕业作品和荣誉信息栏,用小彩灯在告示板上挂着,露天的聚会是达到了饮酒年龄的学生们的狂欢,颇有酒神之祭的意味。

 

年轻的小女生们都发出高亢的尖叫,随着焰火和烧烤炭的裂变巨响,他们在大街小巷穿梭,用青春活力填满他们的鬼哭狼嚎,恶意和混乱如同瘟疫在人群里蔓延开来,不少被灌倒的人扑在栏杆上呕吐,角落里三三两两的学生正在吸食烟草的云雾。

 

他冷漠又麻木地旁观这一切,显然他对这些事情并不感兴趣,更没有太多感想,年轻时蛋白质的多寡会使人亢奋无比,如同猴子般整日都有精力上蹿下跳,愚蠢的话语跑得永远都比脑海里的思想快。

 

他一身蓝羽的山地蓝知更鸟自由自在地漫步在街道上,在那些昏黄的路灯下踩着掉落的叶子和干枯的树枝,她拎起裙摆,多托雷才发现她穿了一双蓝色的高跟鞋,然而要承认的就是,无论她如何效仿印象中女人时髦靓丽的打扮,她脸庞上还是有掩盖不掉的稚嫩,过量的兴奋让她璨白齿间都浮上那样疯狂的欣喜。

 

“先生!先生!您会跳舞吗?”她踮脚灵敏地跳到男人面前,在路灯下仰看着他漂亮的,鸽血红的眼睛,抬手拨弄他耳珠下漂亮的蓝宝石坠子。

 

一股死亡的浓烈气息在她张开的毛孔上发散出来,他不是没有过濒死体验,在吞下过量的安眠药物,在门窗紧闭的室内烧红炭火,他在白茫茫的痛苦之中嗅到的死亡并不是产生一氧化碳的火星与浓烟呛人的气味,而是一种无花果香,虽然无花果香味的来源并不是果实,而是它干枯的,皱巴巴的叶子。

 

只是这个万事俱备的寻死,当然被卡皮塔诺一脚踹开了门将他背了出去,潘塔罗涅开着车,没闯红灯,但在市区里超速疾驰将他送到医院里去洗胃而以失败结尾。在他醒来的第一时间,戴着银丝垂链眼镜的男人停下了削着苹果的手,笑眯眯地在他脑门上贴上了罚款单。

 

“叫我多托雷吧,我的名字。”

“多托雷先生。”

 

“跳舞啊,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工作太忙了,根本没时间跳舞,我的同事,噢,她形容我的舞姿像一只脚蹼被划伤了的大鹅。”他会心地笑着说道,却是优雅地将朝上的掌心向女孩伸了出去。

 

荧放声笑起来,月夜都会为她倾倒的,如若你见过她开怀的笑容,一定也会如此认为。她将指尖放在男人的掌心里,虽然实际上,她也根本不会跳舞,她只在那些黑白电影里见过女人们在布好华丽景致的舞台上翩翩起舞。

 

她感受着男人宽厚的手掌轻轻搭在她的后腰上,他们的舞姿真的相当笨拙,荧照葫芦画瓢的,还不小心踩了他好几脚,那双蓝色高跟鞋踩人真的很疼,他的脚趾一阵钻心的疼痛,少女在听见他细微的吸气声后立马向后退去。

 

最后还是他数着拍子,像耐心指导一位学生那样让她迈开步子与后退,教会了她最基础的舞步,她开心地说着自己学会跳舞了,便干脆拉着他的手毫无章法地在长街上乱舞起来,她说这样很像她看的电影,她简直就成为一个电影明星了,沉浸在这样的幻想里,她拉着男人涌入人群。

 

她今夜活力无比充沛,灵魂战栗着似一只吐露着腥气的,方才破茧的蝴蝶在狂风里纷飞,直到他摸过少女的脸颊,触碰她桃子上绒衣一般的细微的绒毛,他才用言语短暂安抚下少女的情绪,因为他深知这样洪流般的情绪持续下去会抽空她的身体,她会在万籁俱寂之时,被深刻而巨大的悲伤吞没。

他让少女在树下的长椅休息片刻,自己则去舞会上的甜点桌上为她拿一些蛋糕。

 

等多托雷返回时,他看见少女正和一位青年说话,他一直觉得少女各种故作亲昵的举动并不轻挑,反而带有一种泥沼下白骨累累的危险感,但对于与死亡太过遥远从而无有感触的人来说,她是带着一种稚嫩的风情。似一只母蝎晃动她美丽的,毒针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的尾巴。

 

她眼眸弯弯的,正羞怯地笑着,用那柔软的胸脯贴住男人的臂弯,他们到了人群中起舞去。

 

少女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笑容停在脸上,脸颊的肌肉飞速坠了下去,那是一种厌恶,并不是对他的,而是她挽住的那个男人。

 

多托雷开车送她回去的路上,她或是因为喝了酒,又或是疲惫,或因为其他些什么,她安静无比,她支起那修长的臂膀靠在窗沿,将自己的脸颊压了上去,她不愿意说话时,多托雷也不会打扰她,过了许久,她才打破了沉默。

 

“我有时候会有些好奇,人们在做坏事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做坏事吗?”

 

“你是想问,人会有愧疚感吗?”

 

“我不清楚,或许是吧,人会对过去做的事情有愧疚感吗?还是说,他们根本不觉得,伤害他人,是在犯错呢?”

 

“这真是个沉重的问题啊,我的小知更鸟,但揣测伤害你的人是如何想的,只会让你越发绝望,因为他愧疚还是不愧疚,他都对你施加了痛苦,你的痛苦难道会因为他曾经愧疚过而减轻一些吗?”

 

她沉默了片刻。

 

“我死后会下地狱吗?”

 

“活着本来就是地狱。”

 

她又大声笑了起来。

 

“好想去看日出啊,小说里写过海边的日出很漂亮。”

 

 

——————

 

 

 

她回到家时,母亲捧着烛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她从黑暗之中如同死神那样降临,荧永远都记得她此时的模样,她的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两只眼睛在昏暗的室内变成了一种毫无生气的黑洞,那散乱的,泛不起一丝光泽的黄发披在身后,她狰狞的手抓起一旁的花瓶砸到了自己女儿的脑袋上。

 

“妈妈!”她惊慌地大喊起来,难以置信的泪水又再次从眼眶淌下,虽然她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母亲肆意升腾的怒火。

 

“你在穿我的裙子!脱下来!”女人尖叫地扑上去,用烛火烫破荧身上的裙子,就像在海洋上撕开一个漩涡。

 

她不明白,她不明白,父亲已经死去了,但母亲依旧这样对待她。

 

“妈妈,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她困惑地问。

“我怎么对你?难道我要在你不听我的话半夜偷跑出去之后还要为你铺好床铺,准备好宵夜等候你回来,为你讲睡前故事吗?”

 

从额头渗透的疼痛与血液如同火焰蒙住她的眼睛,她的眼睫都在疲惫地颤动。

 

“我只是想出去跳舞,妈妈,我已经很久没有出去过了,自从您不让我上学,我几乎没有再离开麦田,没有离开牧场过。”

 

女人冷笑一声。

“所以你把我一个人,你的妈妈丢在这个房子里?和一群整日发春怪叫的猫,该死的麦子,麦子,除了吃就只会拉屎的动物!你就想把我丢在这里吗!就像你爸爸一样!”女人紧紧拽住了她的发丝,钻心的疼痛从她头皮开始蔓延。

 

“爸爸他走了!他不会回来了!没有人会打你了!您想做什么都可以了!”她感觉到身体里和脑袋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破碎,于是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

 

“我可以做什么?我难道可以一样像你站在街边卖吗?出售自己?你生来就是做这些的,你以后能有什么出息!你永远都不可能有的!”

 

“不要那么说...妈妈,难道你恨我吗?”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她的母亲,她几乎要因摆在自己面前,不加掩饰的现实而再度破碎了。

 

“我恨你吗?我真的恨你的话,我不会每天给你做饭,我不会费心费力操持这个家庭,洗不干净的碗,洗不够的床单。”

 

“你凭什么,凭什么能离开这个地方,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都是因为你我才要和你父亲天天生活在这个地方!你凭什么就能抛下这一切!”

 

“你为什么不满足,你是个怪物,从你一出生我就知道,你没日没夜的尖叫和哭闹让我没法入睡,你活着每一天都是在伤害别人,你伤害得最深的人就是你的母亲!”

 

“我没有!妈妈,我没有想要伤害你,天底下哪里有孩子会不爱自己的母亲呢?你怎么能这样指责我!”

 

“你不爱我,你根本不爱我,你若爱我你怎么会跟我说这样的话,你怎么会违背我离开这里!你不许离开这里,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女人尖叫着扑上来掐住她的脖子,她和母亲扭打了起来。

 

她常在脑子里一遍遍的,如同撕扯动物的毛皮那样诘问过自己,母亲会痛恨自己的孩子吗?

 

若母亲心中的伤口始于她的出生,那么她心中的缺口便始于这个问题,她难以想象母亲会去恨她,恨她与她相似的外貌,她赐予的皮肤与骨肉,她愿意为母亲做一切事情,她曾这样真切幻想过,她会离开家闯荡,会变得富有又美丽的回来,带着母亲从这个连墙纸都生了霉斑,散发腐朽气味的家中离开,也离开那个只会发泄暴力的酒鬼。

 

母亲的手紧紧掐在她的脖子上,轰隆一声,她砸向了地板,喉咙被遏制住的窒息感与脑袋充血的感觉让她眼前泛起噼里啪啦的白光。

 

她的脑袋因为窒息无力地歪向门口的位置,大门还没有来得及紧合,渗透进来一丝鬼魅的月光,她忽然明白了,无论父亲是死是活,妈妈永远都没办法走出这个门了,就像母亲会一直恨着她。

 

她没有,没有救下自己的母亲。

 

命运对她多么残忍啊,不曾爱过她,用一个孩子贯穿她的身体,让她太早变成了一个亡灵。

 

她似乎昏昏沉沉地陷入到一个纯白而柔软的梦境里去,她在一片郁金香花海里奔跑,花田的尽头有一栋蓝漆顶的二层小楼,她的母亲喜欢蓝色。

 

她的母亲站在门口,穿着一身丝绸的蓝色裙子,在脖颈带着华美的珍珠,她卷曲的金发在阳光下耀眼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她的皮肤白皙,手指纤长,没有一点茧子,就像她翻开在家中蒙了尘的相册上看到她年轻时的一样。

女人会温柔地笑着抚摸她的头发,那和女人一样如出一辙的金发,象征着她的爱流淌到了她的身上。

 

她睁开了自己的眼睛,母亲被压在她的身下,她将自己的手从母亲脖子上拿开,上面布满了红紫的掐痕,女人青灰色的脸庞上不再因愤怒和悲伤鼓动,她浑浊的眼白向上翻着,像死鱼的肚子。一张嘴大大张开,露出里面斑驳的,被腐蚀变黄发黑的牙齿,和那暗红色的舌头。

 

她颤抖着低下头去,吻在母亲的脸颊上,她趴在母亲的胸口,感受着她心脏早已经停跳的胸膛,像世间最孤独的幼儿那般紧搂住母亲的脖子。

 

“我爱你,妈妈,我真的爱你。”

 

眼泪汹涌地从她眼眶中拧出。

 

 

——

 

【患者姓名:荧

·性别:女

·年龄:18(与她母亲有过短暂交谈,详细月日不明,她本人比真实年龄看起来小些,有营养不良的可能性,日后需要为她配置营养补充剂。需要知道她的过敏史。*)

 

·状况:患者已经出现多次严重解离症状,在解离期间认知混乱,失去记忆。(解离(dissociation)指的是在记忆、自我意识或认知的功能上的崩解或失调。 起因通常是极深的压力或创伤。症状包括与周围环境的轻微情感分离,到与身体和情感体验的更严重分离,不等。)

 

她在解离期间会在麦田游荡,伴随着强烈的幻觉与癔症表现,暂时未表现出攻击性。

 

……

 

·七月二十日

 

她的母亲今天早上没有出现,只看见她一个人进出了牧棚,做着农活。

下午四点五十分,有昨日舞会上邀请她一同跳舞的青年来拜访她,他们只在门口交谈了几句,没有进到房子里,青年送给了她一束红玫瑰后离开了。

 

……

 

·七月二十一日

她的母亲今日没有出现,上午十点二十分,青年开车带她往镇子上去了,她今天穿了身绿色的裙子,尺寸依旧不是很贴合她的身陷,送给了她又一束红玫瑰。

 

夜晚十点,青年送她回了家,在门口交谈了几分钟,青年离去了。

 

在镇子上搜集信息。青年名为伊桑,其父在镇子上经营着四家服装厂,私底下为他人提供高利贷,伊桑本人在学校期间有自己的活跃团体,曾因霸凌记过处分,荧在初中时曾受过其虐待,似乎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的母亲为她办理了退学手续。

 

伊桑本人的活跃团体似乎涉嫌烟草和药物贩卖,曾多次与街头的瘾君子厮混和交易。

 

收集资料完毕,在9号街道东侧巷子里,路过了一家服装店,橱窗展示着一件珠光缎面,挂脖无袖的白色长裙,很像一位金发的电影女郎在荧幕上的经典扮相。露背设计,在颈后垂下两条柔软颀长的,似蜻蜓翅鞘的丝缎。

 

尺码也合适她的身型,她穿上应该会很漂亮,遂购入。

一并购入了搭配物的珍珠耳环和一双推测为她尺码的白色酒杯跟圆头玛丽珍鞋。

(*此处作标,随便找个理由向潘塔罗涅申请报销)

 

……

 

·七月二十二日。

 

她和伊桑在上午十点去镇子上约会,伊桑对于她的外貌颇为倾心,似乎是展开了强烈追求。但荧在伊桑送她回家随后开车离去不久,她就将那些红玫瑰丢进牧棚后面的垃圾桶里。

 

在她家房子不远处的牧棚后面有许多无花果树,在长势最好的一颗下,很多无花果已经因过度成熟坠落到了地上,粉色的果肉变质发黑了,有一个养着数十只家兔的兔笼子。地面上已经暂时看不出来太多痕迹了。

 

在第三株无花果树下发现地势略微有些不平整,有翻动的痕迹,地面上的草植被拨乱,时间还足够充裕。

 

挖出了她母亲的尸体,比埋葬她父亲时挖得深了一些,她的母亲死因为机械性窒息死亡,颈部有明显的扼痕,有手指指腹形成类圆形皮下出血特征以及手指指甲边缘引起线形擦伤,舌骨与甲状软骨均严重骨折。

推测死亡时间为七月十九日晚。

 

将她的母亲填埋了回去。

 

返回时,又下了异常暴雨。

 

……

 

 

·七月二十三日。

 

她邀请伊桑回了她的家。

 

……

 

 

 

多托雷敲开了她家的门,带着一束勿忘草,他递到少女的手中。男人低头看着荧,像在看即将凋败的花,她略微化了一点妆,这让多托雷想到,若是让罗莎琳来评判,她大约会受不了地用指甲捏住少女的下巴,挑剔她糟糕的手法,那些微小的白色粉尘浮在她窄小的鼻翼旁,太深的口红颜色清晰地勾勒着她唇形,有一些还未来得及撕扯下来的透明死皮。

她笑了笑,将勿忘草捧到怀里。

 

“怎么了?先生。”荧低头看着那些花,颜色是他微微卷曲的,丝绸一般的蓝发。

 

“来还给你东西,这是清洁剂。”他略微将目光探向室内去,她家的餐桌摆在客厅内,荧将室内打扫过,装点了一番,她点着火光橘黄的蜡烛,铺上了钩花蕾丝的玫瑰餐布。在桌上摆着两份餐具,中央有她精心烤制的甜点与火腿,她还颇有情调地开了一瓶红酒,那擦拭得透亮的高脚杯在餐盘旁放着,但伊桑并不在餐桌前。

 

荧接过了那瓶清洁剂。

 

“我正好想向您要的。”

 

“噢,那还好我来得及时,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话吗?不能和漂白剂混在一起。”

 

似乎是玻璃瓶摔到了地上,他听见有什么破碎了,从浴室的方向传来。

 

“是你养的小猫吗?”他挑了挑自己的眉毛,虽然说,他其实并不在意。

“也许是吧,您有空吗?”

“有的,一直都有。”

“我想和您一起吃晚餐,您有什么想吃的甜点吗?”

“肉桂苹果千层蛋糕吧?什么时候?”

“明天。”

“好,我会等你的,不过,明天不用化妆。”

 

他伸出手去,在她唇边用指腹蹭掉了她那黯淡的口红,他在那两片柔软的嘴唇上轻轻地揉摁着,直到将自己的手指也被彻底染红,荧有些懵懂地看着他,那漂亮的蜜色眼睛在月光下盈盈发光。

他松开了手,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弄花了她的妆,那些眼红的色彩像是东方志怪里裂口女的伤口一样从唇角溢开,在漆黑的长夜里,晚夏的风吹动麦浪,她伴随着那些哗啦哗啦作响的树叶轻声笑了起来。

 

与多托雷告别之后,她推开了浴室的门,被荧如同捆绑待宰肉猪般紧缚的男人正躺在浴缸里,她走了过去,摘下男人口中堵住声音的布条,伊桑放声叫喊起来。

 

眼前的少女置若罔闻地在浴室的柜架上找出一瓶新的漂白剂,拧开瓶盖,她哼着那天在多托雷车载电台上听来的曲调,对准男人的眼睛浇洒下去。

 

————

 

荧捧着苹果千层蛋糕来到他家的时候,他还准备了烤牛排,餐桌上的花瓶依旧放着一束勿忘草,晚夏时候,无花果的香味在空气里到处弥漫,她穿着那件他们去舞会时她穿着的靛蓝长裙,她洗了干净,用针线修补了缺口,但老实说,她的缝纫技术还是过于蹩脚,但荧显然对这件事没有太过在意。

 

她没有化妆,甚至也没有带任何首饰,只是将那头漂亮的金发抹上了山茶花发油梳理整齐,多托雷凑近一些时,能闻到那样很淡的花香味。

 

他们面对坐着,烛光在昏暗的室内有限的照亮少女苍白而平静的面容,剥去她对抗生活时的疯狂与绝望,面对他人维持的体面友善,她安静地微笑着。

跟随着她走进屋里的,她养的那些小猫懒散而肆意地霸占在他家里的沙发,桌子和床铺上,蜷缩着的或是前爪并拢优雅站立着的,都将目光投向餐桌,这群夜行精灵般的生物的眼睛如同宝石般在昏暗的室内闪烁着奇异的光。

荧将那些牛排细致地切了块,银器餐刀轻轻触碰过那雕花的盘子地步,发出细微的划拉声音,让人感觉稍微有点毛骨悚然。她只吃了几口,便将刀叉并拢,斜放在盘子一旁。

 

她看着眼前似乎是正专心品尝着她做的千层蛋糕的男人。

 

“我今天在给那些家里养的那些小动物的水槽里下了一些毒药,我毒死了我最喜欢的小奶牛,连同它肚子里那个,还没来得及出生的小牛崽。”她悄声说道,但完全足够让他听清楚了。

“你想和我说话吗?”他向女孩温和地笑着。

“是啊,我只能和你说了。”

“那你继续说吧,我会好好听的,”

“谢谢你,你对我太友好了。”

 

“你知道的,我这样的人,其实配不上别人对我的好,所以其实你对我太好的时候,夸赞我的时候,我反而很痛苦,但我知道,你是个很好的人,你一点都不想伤害我的。

 

我妈妈经常那么跟我说,生活就像蛮荒的西部世界,这里有强盗,涌入白日做梦,企图一夜暴富的淘金者和被贩卖来的奴隶,你越是心怀希望,你就越是吃屎。”

她戏谑地笑了笑。

 

“多有意思的话,可是我越来越发现,妈妈其实说的是对的,生活太难了,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

 

我一直思考那个问题,我要怎么样才能变得幸福呢?不过,不要笑我,我觉得想要变得幸福不是什么可笑的事情,虽然要承认,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看成狗屎,你会对幸福,对快乐和痛苦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了,人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的,因为太想变得幸福才感到痛苦。

 

于是我真的努力做了很多事情,被打真的很疼,她骂我的话语让我感到无比的心碎,我的眼泪都好像要流淌干净了,可是我都忍耐了下来,我不得不忍耐下来,我想,这是因为我很爱妈妈。她不让我去上学,不仅仅是因为伊桑欺负我,也因为她不愿意,也没有能力去招惹伊桑。这没有什么,没有关系,留在家里帮忙做些家务,减轻她的负担,或许也是好事吧。

 

但是,我也真的很想离开这个地方,在看见你搬进这个房子里的时候,看见那辆漂亮的红色敞篷车停在楼下时,我没办法劝说自己不去幻想离开这个地方,我也奇怪于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看看这个鬼地方吧,麦子,麦子,都是该死的麦子,春天的时候是杀不尽的蝗虫,跟龙卷风一样刮过来,放牧的牛羊到处排泄,沼泽地里都是吸血的水蛭,这条公路那么长,长的不知道能通往什么地方。

我有一次在劈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的眼睛在一时间闭上了,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站在公路上,我的双腿好像不属于我了,它不受控制地在公路上拉着我的灵魂一步步沿着我不知道的方向走去,我吓坏了。

 

我强迫自己停下了脚步,但是很快我发现,除了无休无止的害怕,我开始迷茫起来,我现在应该继续在这条公路上狂奔,离开这个鬼地方,还是应该回去?

 

当你站在那条公路上,那样莫名而巨大的,仿佛填充了整个世界的恐慌压迫下来,我...我几乎被这样的事情压倒了,我的腿再也不能动了,于是我坐在公路上,这条道路的来往车辆太少了,直到我再次晕过去,我都没有等到一辆车,若当时有一辆车停在我面前,或许我会请求它带上我,远远的,开往我不知道的地方。

 

所以看到你出现时,我好像看到了一点可能,我是个坏人,骨头都是烂掉的人,妈妈说我刚出生时就像个魔鬼一样善于用尖叫和哭声折磨她了。所以真的很对不起,我是个坏人。你对我这样友善,然而我却想着杀掉你,拿走你的财产,开走你的车。

 

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毫无愧疚的杀了很多小动物,我打死了在你家楼下的乌鸦,爸爸养的母兔子,在你来之前,有一个人,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那个时候我才多大呢?大约十三岁吧?

他教会我如何当一名很好的猎人,布置陷阱,抓到野山兔,狩猎野猪和袋鼠,到后来学会使用枪械,我准头很好的,他说我的枪法百发百中,是个天才,简直比他见过的所有猎人,包括他还要好。

 

但是,我并不以杀掉那些弱小的,没有什么力量的动物们而高兴,我不会虐待它们,我大多时候有些愧疚,但当我把它们想象成我,死掉的是我的时候,那种感觉会让我轻松,我会笑着。但无论如何,这真不应该,所以,杀死自己难,但杀掉别人却非常容易,这是他最后教我的。

 

他当然不是什么都不图的大好人,世界上有这样的人存在吗?或许有吧,但是我还没有遇到。所以那天我记得正下着暴雨,就和不久前我杀了爸爸的时候下的雨天很相似,命运在这种时候很喜欢跟你开玩笑的,对不对?

 

他很喜欢摸我,想掀开我的衣服,我很用力地踹了他一脚,我养的小猫,就是那只灰蓝色的,红色眼睛,和你很像的那只小猫,就咬了他一大口,他气坏了,转身就去抓我的小猫。你知道吗,当猎物背对你的时候,就是你最好的,扣动扳机的时机,所以我跳了起来,什么也没有想,对准他开了一枪,你当时说如果是近距离射击的话,那个人的肠子应该都被打烂了吧?

 

他的肠子就被打烂了,血哗啦哗啦地淌了出来,我抱着小猫就跑掉了。我回去睡了一觉,才想着回去处理尸体,但等我返回仓库,就是你家现在的这个后仓库,他是这栋房子的前主人,我发现,仓库的血迹都被处理过,他也不在那里了,他消失了。

 

其实我猜到是谁帮我处理掉了他,是妈妈,因为我记得那天从仓库回来时,她的鞋子很脏,都是泥土,我换掉的沾了血的衣服也不见了。

 

所以,我选择杀掉爸爸,其实是希望妈妈过得好一些。他对妈妈太不好了,她总抱怨她的不幸是因为我,但我觉得是因为爸爸,他懦弱的同时又暴力,将世界对他的不公肆无忌惮地宣泄在比他弱小的妻女身上,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罪恶比他的行为更加恶劣了。所以我觉得,只有他死了,我的妈妈才会放心离开这个家,离开我。可是我太笨了,我笨到没有去思考,她和我一样,失去习以为常的痛苦之后,我们要何去何从呢?

 

是的,我搞砸了一切。天啊,怎么会这样呢?

 

妈妈太可怜了,我爱她,我愿意为她做一切,所以我杀了她。那真的是我能想到的,最后一件能为她做的事情了。

 

对不起,我说这些太可怕了是不是?虽然我知道,你可能很早就发现我在杀人了,你一直有在观察我呢,其实发现这件事情时,我反而好受很多,我昨晚杀掉伊桑的时候,你站在门口,是不是已经猜到他在浴室里了呢?”

她安静了下来,朦胧地望着自己对面的男人,多托雷真的如他所说,是个耐心的倾听者,当问及他时,他才温柔地开口。

 

“的确,我的小知更鸟,我一直都知道。但我并不害怕你,你在我眼里,也没有你想象中的可怕,我知道你只是心碎,继续吧,我仍会听你说下去的。”

 

她紧抿着双唇,她没有涂着口红,撕裂下死皮的嘴是浅浅的粉色,扯出了一个微妙的笑,眼泪就如蝴蝶般在双颊忽闪,她仰起脸来,望了望天花板,深呼吸一口气后,她伸手抹掉自己的泪水。

 

“这样下去,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在妈妈死后,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已经什么都没有剩下了,只有一点点恨,对伊桑的,但他真是无关紧要。”她笑了笑,甚至没有厌恶。

 

“他自己找上门的,那不怪我,所以我用漂白剂倒在了他脸上,听着他发出尖叫,就像他打我的时候我发出的声音一样,像狗嚎,我希望他感受一下我曾经感受的痛苦,虽然我知道这或许并不是对的方式,人们并不提倡复仇,可是我还是那么做了。

 

于是做完这一切事情后,我发现我的世界真的是那么小,我杀光了曾经伤害我的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如此难过。如你所见,我是个烂到内脏里去,骨头都被腐蚀的人,当我没有什么可恨的事物了,那我更要面对,自己似乎无可救药了这件事情。

 

我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我想到了你。真的对不起,直到和你说了那么多的现在,我仍然在考虑和计划这样的事情,你是我在这个镇子上要杀的最后一个人了,我大约会拿走你所有值钱的东西,开走你的车,远远的离开这个地方吧?”

 

她拿起一旁的餐布,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的银质餐刀,猫咪们伸了个懒腰,长长而舒缓地打着哈欠,仍旧是紧盯着他们。

 

玛瑙般血红眼眸的男人摆好了手中的刀叉,他轻轻擦拭过唇角的蛋糕渍,他望着自己对面的少女许久,像中间隔了一条平静的,但毫无生气的死河。

 

“你想去什么地方呢?荧。”他温声问道。

 

“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是知道自己要走,去南方吧。”

 

“那就当是我为你多考虑一些好了,你考了驾照吗?有没有人教你开过车?”

 

“没有,我多学学吧?应该不难的。”

 

“我有驾照,或许我可以教你?你需要一个暂时司机吗?”他正笑着。

 

荧看着蓝发的男人很久很久,他蓝宝石的耳坠随着夏夜晚风拂动摇晃起来,她忽然想到,自己想象之中的蓝天与海洋,似乎就是他头发的颜色。

 

他们互相望着对方,从来没有想过,他们这样的人也可以拥有发自内心地欢笑的时刻。

 

 

 

于是他们在无比悠长的黑夜里围绕着房屋以及到屋子里泼洒下一桶又一桶的柴油,荧穿上了那身他买下来的长裙与白色玛丽珍鞋,如同一只白鸽在黑暗里飞舞着,荧最爱的那只蓝灰色小猫跳到了他们放着行李的后座上。

 

他靠在车边点起一根烟来,只吸了几口,少女就撞破那些缭绕的云雾雀跃地跳到他的面前,踮脚拿走了他嘴里的烟,她跑回自己曾经的家门前,远远的,她将那火星仍然燃烧着的烟枝抛进淡淡的油污之中。

 

在火光炸起的同时,她朝着多托雷跑来,他们发动了这辆红色的福特雷鸟,在黎明将要升起之前,迎着凉爽的风往南方在六十六号公路上疾驰而去。

 

“所以你为什么想要去南方呢?”

 

“因为我听说南方的海很蓝,气候也温暖,我们去看海吧!还有日出!”

 

“好啊。”

 

她开怀地笑着。

 

荧颈后的丝带随风飘扬,她半跪在自己的座位上,风流将她的白裙吹成小簇的茉莉,多托雷的耳畔都是她铃铛似的欢笑,他伸手拨弄着车载电台的旋扭,说来也稀奇,此时仍有夜间电台排班,她便轻轻哼唱起来。

 

There are places I'll remember, 

有些地方我仍然记得,

All my life, though some have changed, 

所有我生活中的那些改变,

Some forever, not for better, 

有些永远不会变好,

Some have gone and some remain, 

有的离去,有的依旧。

 

Though I know I'll never lose affection, 

尽管我知道 我永不会失去感情,

For people and things that went before, 

对于过往的人和事,

I know I'll often stop and think about them, 

我知道我会经常停下来思念他们,

In my life, I love you more, 

在我生命中我最爱你,

In my life, I love you more, 

在我生命中 你是我的挚爱。

 

 

 

【文】潇湘魔女.

 

谨以此篇,献给所有曾被囚于过往之人。

 

 附上番外【博荧】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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